天津東豐臺木版年畫的人文價值

    年畫是中國傳統(tǒng)春節(jié)禮俗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老百姓最常見的民間藝術形式。天津的楊柳青年畫興于明末，盛于清中晚期，不僅流行于京津，而且還行銷至東北、內蒙、新疆，是北方最著名的年畫產(chǎn)區(qū)之一。但在歷史上，天津東北地區(qū)的豐臺鎮(zhèn)其實也是聞名遐邇的年畫生產(chǎn)中心，其曾與河北武強木版年畫并稱“河東貨”與“河西貨”，但在上世紀40年代衰落之后就經(jīng)常被人誤解為是楊柳青年畫的一個分支。東豐臺年畫和楊柳青年畫在題材、畫法、配色、審美趣味和受眾方面有諸多不同，前者往往面向普通的農村百姓銷售，是真正根植于鄉(xiāng)土社會、風格鮮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其中蘊含的宗教信仰、風俗倫理、審美造型因素具有極高的人文價值。

一、東豐臺木版年畫的歷史

    東豐臺木版年畫的產(chǎn)地豐臺鎮(zhèn)歷史上屬于河北豐潤縣，因其建于高臺上而得名。1904年，始劃歸寧河縣，后數(shù)度變換隸屬省份，至今在天津市寧河縣蘆臺鎮(zhèn)東北地區(qū)。為區(qū)別于北京豐臺區(qū)，研究者稱此為“東豐臺”。

    木版年畫的出現(xiàn)與雕版印刷的歷史密切相關。中國的雕版印刷興起于唐，繁盛于宋，最早用于印制佛經(jīng)插圖，至北宋時出現(xiàn)了年節(jié)祭祀中使用的紙馬，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所繪的運河北岸就真實地描繪了一家“王家紙馬”鋪。

    年畫的生產(chǎn)與銷售離不開成熟的雕版印刷技術或便利的商貿通道，如蘇州桃花塢年畫是始于宋代的雕版印刷中心，四川夾江、綿竹年畫則背靠繁榮的造紙業(yè)和水路交通。豐臺鎮(zhèn)位于北京、天津、唐山三地之間，水網(wǎng)遍布，是舊時出入內蒙、東北、新疆的重要樞紐。根據(jù)文獻記載，清代中葉此地的年畫制作銷售就已經(jīng)形成規(guī)模，采用購自天津的日本產(chǎn)油光紙或紅紙，以套版印刷輔以手工上色的方法，生產(chǎn)大量的紙馬，再打包扎捆，由鐵路分送至各個北方省份，年銷量可達一千萬張。其鼎盛時期的從業(yè)作坊達到二十余家，工人三百之眾。但隨著上世紀四十年代冀東地區(qū)成為淪陷區(qū)，大量古版被日偽搶奪至偽滿洲國，篡改文字與年號，試圖將奴化教育滲透于東北民眾的日常生活中；另外，日偽還在山海關設置關卡，課以重稅，同時在山東開辦石印局，逐漸徹底斷絕、沖垮了東豐臺木版年畫的生存空間。后來，在歷經(jīng)戰(zhàn)火、動亂頻仍的情況下，于七十年代銷聲匿跡。

二、東豐臺木版年畫的藝術特色

    東豐臺木版年畫的發(fā)展可以分成兩個階段，早期頗有地方特色，風格近于河北武強木版年畫，明朗勁健；清中期以后，楊柳青名聲鵲起，很多豐臺畫師為擴大銷量來到此地，逐漸受到當?shù)亓餍械木卵乓莓嬶L的影響，這也是后世誤認為東豐臺木版年畫分屬楊柳青年畫一支的重要原因。其早期階段的年畫在制作程序、構圖、用色習慣、畫法等方面都別具一格。不同于楊柳青的先印后繪，東豐臺年畫幾乎全以線版及套色印刷完成，線版粗樸渾厚，木刻味濃郁；色版一般又分為紅、黃、綠、紫、藍五塊，以原色碰撞、黑線調和，紅火濃烈、喜慶熱鬧。

    東豐臺木版年畫以制作紙馬為主，包括門神、灶神、財神、全神等，后期學習楊柳青，逐漸加入仕女嬰戲、吉祥瑞應、戲曲故事等內容，迎合市井百姓的多元需求。雖是模仿，但仍然保持了自己的特色，比如，豐臺年畫亦有娃娃抱魚的形象，但非楊柳青連年有余中出現(xiàn)的金魚，而是當?shù)匕傩丈钏Ｒ姷孽庺~。這一細節(jié)說明了兩者的區(qū)別，楊柳青年畫深受文人畫風和審美意趣的影響，造型端莊自然，色彩高雅精致，入畫的人物景致都是都市人群乃至王公貴族喜愛欣賞的樣式；而豐臺年畫真正屬于民間與鄉(xiāng)土，畫中人物皆臉頰緋紅，猶如戲曲人物的扮相，飽滿強勁又富有生命力。

三、東豐臺木版年畫的歷史人文價值

    口述歷史和田野調查使東豐臺木版年畫逐漸揭開了被遮蔽的面貌，它以獨特的視覺形式記錄了北方農村地區(qū)人們的情感信仰和風物習俗，與迎合上層趣味的楊柳青年畫相比，它負載了更為豐厚的社會學、民俗學和民間美學意義。它在保存文化的原發(fā)性、傳播倫理觀念、充實審美意識等方面具有精英美術和其它藝術形式無法替代的作用。

    生發(fā)于農業(yè)社會的民間美術往往具有原發(fā)性的特征，比如陜北剪紙中的“抓髻（雞）娃娃”，保留至今的蛙形軀體和男女性征實際是遠古時期人類生殖崇拜習俗的回響，今天的剪花人可能都無法明了這種造型的具體內涵，但卻不自覺地代代延續(xù)著這種神秘的集體無意識。在世界主要的古代文明中，藝術起源于巫術的證據(jù)鏈愈加完善，人類學領域的研究也在試圖給出合理的解釋。豐臺年畫的紙馬就與古人的巫術、信仰與生命禮儀密不可分，記錄了歷經(jīng)千年歲月留下的文明密碼。

    紙馬是民俗信仰中常用的紙版神像，始于唐代，用于迎神、接神。由于百姓祭祀時的需求各不相同，紙馬上的神像可謂五花八門、包羅萬象，既包括儒釋道諸神圣，又包括原始萬物有靈論中的各種造物神，體現(xiàn)出民間信仰的即時、實用和模糊性。紙馬往往通過在儀式中焚燒、在特殊時刻或位置張貼的方式來象征人與神的某種神秘的溝通。傳統(tǒng)社會的普通人家在年節(jié)時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請神、送神與祭祀，這關乎全家來年的健康與運勢，最應侍奉妥帖的是灶神。灶神信仰源于原始人對于火的崇拜，后在周代和秦漢時期被確立為官方的祭祀對象。在民間，灶神本是司飲食的神仙，但逐漸被賦予了主宰家庭命運的職責，蓋因飲食仍是古代社會的頭等大事。每年農歷臘月二十三，據(jù)說每家每戶的灶神都會準備上天去在玉帝面前匯報這家人一年中所行的善惡事，并據(jù)此決定來年全家人的運勢。在全國各地，不少地方仍保留著清掃祭灶的習俗，而祭品中的灶糖全然體現(xiàn)了中國耐人尋味的人神關系。灶糖甜而黏牙，既寓意著人們希望自家灶王爺能在玉帝面前幫自己甜言蜜語，又要避免灶神說壞話而要黏住他的牙。這種有趣的關系實際是現(xiàn)實社會人情關系的投射，宋代就有范成大《祭灶詩》諷刺之。

    東豐臺年畫的產(chǎn)品以紙馬為主，不論是民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禁忌，還是家中老人要接“全神”，避開年輕人的視線，悄悄于午夜燒掉的習俗，都延續(xù)了農業(yè)社會對于宇宙秩序、時節(jié)交替、陰陽五行的想象與體認。以今人的角度，可以認為其中有因人類認識局限而造成的虛妄與迷惑，但也不能否認其中那些莊重、純潔、美好的情感，還有人與自然萬物親密依賴、和諧共生的珍貴體驗。

    東豐臺木版年畫的第二個重要價值在于對傳統(tǒng)人倫價值觀的延續(xù)與傳播。在前工業(yè)社會，閉塞鄉(xiāng)村中的農民無法通過閱讀獲知自身生活范圍之外的世界。宋代以降，民間藝術開始出現(xiàn)并逐步分科、專門化，及至明代，由于雕版印刷的使用，印刷品的成本大大降低，促使了年畫在民間社會的普及。皮影戲、戲曲、說唱、游藝及民間美術等俗文化在明清兩代均達到頂峰，通過藝術形式展現(xiàn)出來的古代傳說、古圣先賢、英雄豪杰在娛樂大眾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將忠孝節(jié)義的封建文化內核提供給觀眾。如李光庭《鄉(xiāng)言解頤》曰：“掃舍之后，便貼年畫，稚子之戲耳。然如《孝順圖》、《莊家忙》，令小看之，為之解說，未嘗非養(yǎng)正之一端也?！?/p>

   南宋紹興年間，樓儔在任于潛令時，繪制《耕織圖詩》四十五幅，表現(xiàn)了天子三推、皇后親蠶的景象，是封建時代對于帝王親躬垂范美德和男耕女織美好農業(yè)生活的最佳想象，受到了歷代帝王的推許。其后，清朝康熙皇帝南巡見到《耕織圖詩》，又命宮廷人物畫家焦秉貞在舊作基礎上重新繪制了耕圖、織圖各二十三幅，并分別賦詩一首。官方的贊許引起了民間的效仿，各種《耕織圖》層出不窮，形成了一個長盛不衰的流行圖式，東豐臺年畫中的《耕織圖》即是一例。

    《耕織圖》是對于重視農耕與民生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而戲曲題材《白蛇傳》就是百姓最為喜聞樂見的玄幻故事，以對鬼神的講述影射人間世俗男女，希望以白素貞、小青勇敢追求自由與愛情的情節(jié)對抗嚴酷的封建人身依附關系和包辦婚姻。這些故事與圖像不僅奠定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堅實的價值觀基石，拓展了生活與想象的邊界，而且也同時構筑著當代人的精神文化空間。

    最后，東豐臺木版年畫在充實審美意識方面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民間美術的造型源自于人類的行為與觀念，是在主流精英美術之外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觀察角度和表現(xiàn)方法。它表現(xiàn)人們內心感受到的事物的本質，而非單純摹仿對象的外表，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抽象藝術的觀察方法有異曲同工之處。在歷史的演變中，民間藝人雖然沒有能力像文人畫家那樣著書立說，但是也通過口訣的形式將他們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口口相傳、流傳至今。如民間藝人總結的“四視”，即“仰視心恭，俯視心慈，平視心直，側視心快”，以平實形象的語言總結了畫中地平線與觀者不同角度產(chǎn)生的效果，宜以仰視表現(xiàn)《岳飛盡忠》，俯視表現(xiàn)《沉香救母》，平視表現(xiàn)《折柵圖》，側視（主角在邊側）表現(xiàn)《黑旋風法場救宋江》，為今人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也提出了有益的借鑒。

     隨著文物和史料的陸續(xù)發(fā)現(xiàn)，學界對于天津東豐臺木版年畫的研究將越來越立體、完善，其特有的地域風格、審美意趣、人文內涵都需要結合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等領域開展進一步的探究，其在北方民間美術譜系中的位置還將更加重要。

本文來源：http://m.xwlcp.cn/w/wy/1534.html《芒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