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葬花探微——文學論文
“黛玉葬花”是《紅樓夢》中膾炙人口的情節(jié)之一,肩擔花鋤,手拿花帚,風流裊娜、多愁善感的顰兒形象更是生動鮮明。詳細來說,《紅樓夢》具體描寫“葬花”之事的包括第二十三回與第二十七回、二十八回,提及葬花意象的還有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lián)詩?!霸峄ā钡囊膊恢挂蝗?,寶玉與黛玉實際上都參與了葬花。然而歷代讀者、評論家往往著重分析深掘“黛玉葬花”的形象與價值,對寶玉多有忽視。本文試從寶黛二人角度共同探討“葬花”的藝術價值和深層意蘊。
清代二知道人評價:“荷鋤葬花,開千古未有之奇,固屬雅人深致,亦深情者有托而然也?!保ā?lt;紅樓夢>說夢》)此話則不盡然也,葬花一舉,在前人的文學作品中屢屢可覓蹤跡,并非曹雪芹首創(chuàng)。往近來說,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詩中就數次提及“葬花”,如《題柳村墨杏花》中的葬花女郎:“勾吳春色自藞苴, 多少清霜點鬢華。省識女郎全疋袖, 百年孤塚葬桃花。”清代詞人納蘭性德在其《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寫道:“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明末清初詩人杜浚作《花冢銘》,明代唐寅也是個惜花的癡人:
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一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六如居士外集》卷六
上述材料足以說明作者在構思這樁人稱千古韻事的“黛玉葬花”時,多少是受到前人藝術作品和見解啟發(fā)的。但內容或有暗合,境界卻有深淺,“開生面,立新場”的《紅樓夢》并無囿于前人腳步,在行文章法、立意蘊藉上都獨樹一幟,自有寄托。
從《紅樓夢》文本本身來看,“葬花”一事不單對黛玉這一藝術形象的刻畫起了關鍵作用,也是黛玉飄零命運的寫照。與曹雪芹同時代的富察明義在《題<紅樓夢>絕句》中這樣寫道:“傷心一首葬花詞, 似讖成真自不知”,的確,偏有個顰兒如落花一樣,身世如落花,愁亦如落花,可嘆點點香魂終被雨打風吹去。古代文人慣以花喻佳人,像詩仙李白有句“美人如花隔云端”,而此處的葬花已不是單純地在比喻意義上將花和美人聯(lián)系在一起,而是兩者渾融,難分彼此,從而體現(xiàn)出一種悲劇的審美意識,一種花盛即衰、紅顏薄命的美感。由“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第八回批語)的黛玉來葬花,更是將這種佳人薄命的美感體現(xiàn)到極致,真真哀感頑艷。
其實,《葬花吟》絕不只是黛玉個人歸宿的詩讖,更是對整個大觀園女兒們的悼亡之音,“葬花”道出了作品意旨和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一個層面。一如脂硯齋所言:“埋香冢葬花,乃諸艷歸源”(甲戌本第二十七回),以花喻人,以人喻花的手法本就是《紅樓夢》一大特色,我們隨口就能說出:如牡丹般艷冠群芳的寶釵,如芙蓉般風露清愁的黛玉,探春如杏花,湘云如海棠,襲人如桃花,麝月如荼蘼……可這些“群芳”卻難逃“三春去后諸芳盡”的命運,最終風流云散。無怪乎余英時評價:葬花詞是《紅樓夢》的“主題歌”,白盾更直接說出:“《紅樓夢》就是曹雪芹建構的‘葬花冢’”。十年辛苦泣血之言,不光是為“懷金悼玉”,更是為這“千紅”凋落、“萬艷”消散的悲劇,為眾多薄命女兒一哭。
再來看“葬花”的另一個主要人物,賈寶玉別號怡紅公子,絳洞花王。《說文解字》中:“怡”,悅也,樂也,“紅”在紅樓夢中是眾女兒的象征,也是美的象征,寶玉自稱“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素來不正是只為女兒悅,也常使女兒樂嗎。寶玉是女兒的知己,既以惜花之心愛女兒,也以悲慟之心葬落花。至于絳洞花王的用意,從庚辰本十七回總批中的“寶玉系諸艷之冠”可見一斑,寶玉作為大觀園里唯一一名男性,反而恰恰才能成為真正的“花王”。既然“情案在石兄處掛案”,葬花一事如何能少了寶玉,送別眾女兒又如何能少了寶玉?寶玉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他不僅是大觀園從繁華到敗落,眾女兒跌宕命運的見證者,更是最先意識到這一悲劇的“覺醒者”。魯迅言:在那“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中,“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言”。故寫“葬花”從寶玉起,親見葬花的是寶玉,聞得《葬花吟》的是寶玉,也是借寶玉所思所想收結葬花一文。石頭記絕少閑筆,作者苦心經營,自然有其用意。葬花一事,必由寶黛二人共同完成。恰是:“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凝?!?/p>
筆者多事,再添一句:且看第二十三回“葬花”前腳是“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后文就是“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寶哥哥林妹妹連“悟”或“不悟”也要湊在一處,而“葬花”這具體行為是聯(lián)結關鍵。
細看二人葬花舉動,有癡情有境界,給讀者帶來了無限的興發(fā)感動,筆者試從以下三方面進一步進行解析。
一、覺醒與感遇
黛玉與寶玉收拾、掩埋落花后,獨自回房,聽得梨香院在演習戲文,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里看似是筆鋒已經轉向聽曲一事,實際還是不離“葬花”。作者細致地描寫了黛玉的內心動態(tài):
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流水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這些斷腸銷魂的詩、詞、曲都與“落花傷春”之意契合,正因為春光如此難留,年華如此易逝,這些美好的生命的凋零更加令人悲哀。至于黛玉所聞的戲曲《牡丹亭》,講述的是古時一位閨中少女杜麗娘,敢于追求自己的戀情,為情生為情死的故事。杜麗娘這份癡情,很大一部分是來源于對美的覺醒、青春的覺醒,也就是所謂的到了園林,才知春意如許,用“情小姐詞曲”警黛玉這位“情小姐”,同樣表現(xiàn)了黛玉此刻對美的覺醒:驚覺韶華正盛,青春正好,可又見花落花謝,念美人遲暮,遂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嘆,黛玉惜春傷春,何嘗不是一種自傷自憐?
更何況引申來看,從屈原開始,中國古典文化就有“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以芳草香花象征自己的美好的德行和高尚的情操。所以唐代陳子昂在《感遇》詩中寫: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聲。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是一首托物寓意的詩,描寫蘭草和杜若春夏時欣欣向榮,空絕群芳,可是待到秋風一起,便無何奈何地搖落無成,抒發(fā)了作者懷才不遇的身世之嘆,年華徒然流逝,然而自己的志向卻無法施展。同樣的例子還有張九齡的《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詩人以春蘭秋桂對舉,表明自己高潔的品格。
黛玉也是那個“臨水照花人”,惋惜于花的凋零,并且堅定著自己的品行和操守。 “天生麗質難自棄”,難自棄的不僅僅是容貌,一個人更應珍重自己美好的品質,即使是身處“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賈府,置身這個禮教森嚴的封建社會,充滿著理想色彩和靈性光輝的林黛玉表明心意,要堅守自身清白高潔的美好本質: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細思之下,《葬花吟》在某種意義上未嘗不是與《感遇》詩一脈相承?!疤m生幽谷,不為無人而不芳”,這種無論環(huán)境如何不違本心的人格精神力量,不正是和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如出一轍嗎,這種絕不陷于污淖渠溝的人生態(tài)度,也正是林黛玉至清至潔、至情至性品質的集中體現(xiàn)。
二、深情與重情
馮友蘭先生曾在《論風流》一文中提到:“真風流的人,必有深情”,賈寶玉和林黛玉同為深情之人,況且這種深情不僅僅局限于對愛戀之人,對親近之人,而是對一切生命對萬物有情,最終擴大為對整個自然宇宙的深刻心靈體驗和感受。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保ā妒勒f新語·言語》)在吟哦《葬花吟》的黛玉處則是“花猶如此,人何以堪”了,這不是說簡單地寫一個花開花落的景象就叫真景物、真感情了,其中必然還要蘊含著作者真實的感動,使得多少年后讀者再讀的時候,也依然能夠受到觸動,油然生出一種感發(fā)?!对峄ㄒ鳌芳慈缡?,千載之下人代冥滅,讀者無論識與不識,解與不解,都知是斷腸言語也。黛玉感花傷己,想來今日尚見花灼灼,不知哪日花已落,再喧鬧的春意總歸闌珊,再明媚的桃花也終將荒涼,待到枝頭空空又何處重覓呢?正是: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死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從李后主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歐陽修“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嚴蕊“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到黛玉的“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為什么花給人如此強烈的感動?因為花從生到死,從開到落,花的生命最短暫也最美好,黛玉這種自然真率的感慨,發(fā)自肺腑的哀傷,尤其富于感發(fā)的力量,無怪得脂硯齋深深喟嘆:“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甲戌本二十七回)
根據脂批,曹雪芹在《紅樓夢》未回排出了一個情榜,如今雖已佚失,但對賈寶玉的考語乃“情不情”,林黛玉為“情情”是肯定的。什么是情不情?就是對一切事物皆有情,這位“多情公子”、“情哥哥”不單是對釵黛等大觀園女兒有情,而且是見了花兒鳥兒也要起意,見了頑石流水也惹情絲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第三十五回),在第五十八回有更具體的描寫,寶玉大病愈后見一只雀兒飛落于杏樹,心想:“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所以脂硯齋說:“凡世間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甲戌本第八回)。至于“情情”的林黛玉,就更不消多解釋,“紫鵑、雪雁素日知道他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淚自干”,加之她所作“詠海棠”、“菊花詩”、“風雨詞”等,無不體物細膩,兼抒己懷抱,就知黛玉具有格外敏感、善感的詩人氣質,擅于將生活心靈化而流瀉為詩。這樣的兩個人,會做出葬花的舉動,也就不奇怪了。
《紅樓夢》一書“情”之一字敷衍全篇,只看章回目錄便可知:立新場情傳幻境情;戀風流情友入家塾;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斟情女情重愈斟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識分定情語梨香院;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呆霸王調情遭苦打;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林林總總,不勝枚舉。葬花一事,更是寶黛二位有情人共同的至為“癡情”之舉。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說:“人秉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鐘嶸在《詩品·序》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袁枚強調: “鳥啼花落, 皆與神通”,這是說無論是大自然的物象,還是人世間的事物,都能觸發(fā)我們的精神和心靈,與之息息相通。但如果本身不具備豐富的情感,如果是一心追求功名利祿的碌碌之輩,能夠有這種感觸嗎?同樣,如果不是因為深情、重情,寶玉、黛玉也就不能夠由物及心,更不要說做出“葬花”的舉動了?!叭碎g自是有情癡”,“葬花”明明白白地表現(xiàn)了寶黛二人的赤子心性,對一切事物,他們都以“純情”去感受,他們的情與萬物有一種共鳴,才會對美的流逝和無可挽回有如此深切的悲哀,不啻說,他們在落花中看見了整個生命的無常,這也正是“葬花”動人的力量之所在。
《世說新語·任誕》謂:“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寶玉乍聞《葬花吟》,“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何嘗不是“一往有深情”?正是懷著這樣的深情,才能夠由己及彼,體味,為生命、為自然、為宇宙,為所有的幻變和無常而悲哀。
三、無常與超越
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
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這樣一比較,寶玉采用的“水葬法”,黛玉用的倒是“土葬法”。流水送落花,看起來浪漫,細思流水也是身不由己無奈之物,隨勢而改,而用春泥掩落花,“寧使香魂隨土化”,塵歸塵,土歸土,倒有幾分回歸自然、周而復始的玄理。這種自然而然顯現(xiàn)的死亡意識,是提升生命境界的重要因素。此番在葬花法上,顰兒考慮更周詳些。
且看《葬花吟》末尾一部分: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有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有人認為葬花詞與大才子唐寅《花下濁酒歌》有異曲同工之妙: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知是誰?又或上溯至初唐,認為葬花詞脫胎于劉希夷《白頭吟》:“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筆者認為,語意幾分近似,曹雪芹在寫作時確有可能受前代作品影響,不妨拿來對比,但寶黛葬花的主要意義斷不限于此。在藝術價值和蘊藉上,不若說《葬花吟》更近于《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聞一多給予了張若虛這首詩極高的評價:“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对峄ㄒ鳌冯m未上升到如此闊達而又沖淡中和的境界,但同樣觸及了無常和有限,虛幻與超越的邊界,透露出人生空幻之感,使得林黛玉的啼血叩問中,竟隱約帶出幾分“天問”的力量,早已突破閨閣少女的纖弱感傷,茫茫宇內,郁結肺腑,是以“千古傷心人同聲一哭”!
有意思的是,在二十六回作者先借一個小丫鬟之口點出了世事多變,盛筵難再的道理:
紅玉道:“俗話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石頭記寫的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書寫美好的光景時筆下盡態(tài)極妍,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十分紅處便成灰”,轉眼間樹倒猢猻散,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固然是命運無常,也是人生悲傷。今日“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難保明日“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敏感如寶玉、黛玉等先驅者即使在榮國府這“溫柔富貴鄉(xiāng)”,大觀園這“花柳繁華地”,也預見到了無可奈何的頹唐沒落之勢。黛玉問“明媚鮮妍能幾時”,答案卻是“一聲杜宇春歸盡”。
再看寶玉聞得《葬花吟》后所思所想: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
王希廉評道:“黛玉之哭,只哭得自己,寶玉之慟直慟到一家,深淺不同,是兩人分別處關鍵。”筆者雖不贊同此語對黛玉之哭的評價,但寶玉之慟確實“慟到一家”,推己及人,由人至物。如果說黛玉更多感嘆的是無常,透露出濃重的幻滅感,感人處在“悲”,局限處也在“悲”,到底是過于傷于怨悱了。然而寶玉此時從美的短暫性中瞥見所謂“永恒”的奧秘,“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斯處、斯園、斯花、斯柳,乃至斯人,固然終將不知何處,既然世事如浮云過太虛,個體如此渺小而有限,萬事總不過一生一死,一榮一枯,一盛一衰,在破除一切分判后,自然而然顯現(xiàn)出的澄明境界,也就是“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
如果非要分出高下,此處則黛玉不如寶玉也。有客《題紅樓夢》一律中的四句詩:“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以及第一回開卷的楔子中作者自云:“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寶玉在出世和入世間徘徊,葬花中的“悟”實際已為之后出家“徹悟”——“逃大造,出塵網”埋下了伏筆。
自然界的榮枯代序、人事的盛衰起伏,已足可令人體會到無常的悲哀,而與個人命運相系,由“小我”到“大我”,直面生存和死亡、有限和無限的緊張對立,體現(xiàn)出了人物對自我存在價值的肯定和強烈的生命意識。在為“悲喜千般同幻渺”無常的悲哀過后,不限于時移事去、樂往哀來的傷感,方可領會到宇宙自然本身的意蘊和人的精神境界圓融統(tǒng)一的境界。也正是如此,“葬花”的詩意與深意,它所寄寓的對生命的深沉思考和終極關懷精神,喚起了我們整個有生生命的共感,形成了其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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