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男多女”模式看金庸的女性愛情觀

    金庸是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在他的15部武俠小說中，他塑造了眾多的女性形象，講述了無數(shù)或美麗或凄婉的愛情故事，使他的武俠小說完全可以媲美言情小說。綜觀其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寫愛情的一個獨特模式：金庸筆下的男主角個個都為美女所環(huán)繞，而且女性在愛情中往往積極主動。如《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以紅花會總舵主之身，深受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喀絲麗之愛；《飛狐外傳》中，胡斐之心被袁紫衣和程靈素（后者雖貌不驚人，但慧質(zhì)蘭心，機智聰敏過人）兩位女性之情所困；《神雕俠侶》中，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郭襄皆“一見楊過誤終身”；更有《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與趙敏、周芷若、殷離、小昭的情感糾葛。這種獨特的愛情模式，使金庸小說中的“情”無疑成為小說中最為蕩氣回腸、可悲可嘆的部分。

    如何理解、看待、評價這種模式？透過這種模式，我們又能看出金庸怎樣的女性愛情觀？本文試圖進行一番闡釋。

1、經(jīng)典愛情表達金庸愛情理想

    金庸武俠小說中眾多女性的愛情都是一個悲劇，能夠獲得美滿愛情的實在是鳳毛麟角。在“一男多女”的模式中，更是寂寞哀傷者居多。武功不凡如林朝英、梅芳姑、李莫愁、裘千尺都不能用武功來強迫別人愛自己；成就非凡創(chuàng)峨眉一派的郭襄也只是單相思；癡情纏綿溫柔聰慧的程靈素用生命也換不來胡斐的愛情；為愛癡狂的阿紫也只能得到蕭峰出于責(zé)任和承諾的關(guān)心和照顧。即使是兩心相許、彼此深愛的袁紫衣和胡斐也因情與理的沖突而不能相愛，袁紫衣無法取舍，終于出家為尼。

    在種種愛情悲劇的掩映中，“靖蓉之戀”無疑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理想、完美、經(jīng)典愛情的代表，成為人世美滿愛情的象征。黃蓉美麗大方、聰明機智、能言善辯、活潑俏皮；郭靖則本分木訥、淳樸勤奮、豪邁大度。兩人兩情相悅、相輔相成，互相映襯、互為補充，成就了金庸“對一種理想的兩性文化的展望”。透過“一男多女”模式下的愛情悲喜，可以看出金庸的愛情理想是兩情相悅，金錢權(quán)利買不來愛情，身份地位換不來愛情。你深深愛著的人，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么法子呢？這是愛情永遠的天問。

2、新型進步的女性愛情觀

（1）愛情觀念的平等。

    中國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是“一夫多妻”制，女性是男性的附庸，但金庸用現(xiàn)代意識對其進行了改造，強調(diào)男女雙方感情上的平等。在金庸小說的愛情故事中，男女主角的感情具有專一性和排他性。即英雄雖常常為美人所環(huán)繞，但他們往往只是鐘情于其中之一而忠貞不渝。郭靖心許黃蓉而棄華箏（《射雕英雄傳》），楊過苦戀小龍女（《神雕俠侶》），喬峰至死也無法忘記已死的阿朱（《天龍八部》）等等。事實上，在“一夫多妻”的中國古代社會，“多角戀”（僅限于一男多女模式）的結(jié)局往往是“照單全收”，這不僅解決了敘事的難題，又“皆大歡喜”，還符合歷史真實。但金庸在其所有作品中（《鹿鼎記》除外），俠骨柔情、至情至性的男主人公們都超越了這種歷史真實，堅持感情的忠貞不渝和一一對應(yīng)的愛情模式，避免了落入“賢妻美妾”的俗套。而《天龍八部》中，段正淳與段譽父子相似處境（一男多女）中的不同選擇（一個到處留情，一個情有獨鐘），更是鮮明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愛情平等觀念對于封建傳統(tǒng)的批判、斗爭和顛覆。

（2）女性主體意識的強烈體現(xiàn)。

    中國文學(xué)有兩個時期寫女性在愛情上比較主動，一個是中唐的傳奇小說，一個是明清戲曲小說。而這兩個時期恰恰是市民經(jīng)濟相對比較繁榮，思想比較自由的時期。尤其是明朝中后期之后，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人們的思想得到了一次解放，一些進步的作家塑造了一批作為追求者的女性形象，如紅拂女、杜十娘、杜麗娘、崔鶯鶯等等。金庸深受傳統(tǒng)文學(xué)的浸染，不可能不接受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加之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受西方女權(quán)運動的影響，女性意識覺醒，給金庸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了新的思考方式。

    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女性幾乎都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她們?yōu)閻鄱?、為愛而活、為愛所困、為愛所苦，甚至因愛成恨、因愛成癡、因愛成魔、因愛而死。面對“一男多女”的處境，她們的做法或許偏執(zhí)，卻完全出自本真，正是女性主體意識的體現(xiàn)。公主趙敏走下了尊貴的神壇，無視“門當戶對”，勇于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倚天屠龍記》）；平民女子木婉清無視身份的低微，敢于追求王孫公子段譽（《天龍八部》）。更典型的如黃蓉，她出場時把自己打扮成黑、丑、臟的小叫花，卻贏得了郭靖對她真心的好，她于是穿上漂亮的衣服恢復(fù)本來面目，因為她知道郭靖愛的是她不只是她的美貌?？梢?，需要什么愛情黃蓉是理智清醒的，她主動積極的追求表現(xiàn)出非常強烈的主體意識。

（3）真實本真的女性美。

    在“一男多女”的愛情模式中，金庸通過眾多癡情女子的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缺憾的愛情，不僅寫出了人性的真實，窮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女性特有美質(zhì)的一種正視。男女兩性在精神上是相互依存的，誰也離不開誰。但女性對男性的依賴表現(xiàn)得明顯一些、感性一些，而男性對女性的精神依賴則隱蔽一些?！芭员緛砭捅饶行愿挥谌诵缘哪承┰计焚|(zhì)，例如情感”、“更多地保存和體現(xiàn)了人的真正本性”。在金庸作品中最典型的一個女性形象便是小龍女。小龍女與楊過之情，本之于真，而終之于真。如果一定要問世間情為何物，那么金庸的回答就是真，本之于真，而表現(xiàn)為真，這里沒有虛偽，沒有客套，沒有世俗的油鹽醬醋的包裹，只有一顆赤裸的真心。而反觀小龍女，金庸筆下這個近乎“滅絕人性”的人物與古墓這個特殊環(huán)境的設(shè)計如同情花開在絕情谷的構(gòu)思一般，本身就充滿著愛情的辯證法，具有很深層次的象征意義。人之情愛，就如同埋在地下的千年蓮子，沉睡千年，總是會發(fā)芽的。

    總之，“一男多女”的愛情模式下，卻包涵著金庸新型進步的女性愛情觀，傳承著積極進步的女性愛情理想。

3、男性敘事藩籬下的傳統(tǒng)女性愛情觀

    男性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女性形象表達的首先是男性對女性世界的想象，金庸在塑造女性形象以及表達愛情觀念時，也未能超越這一男性敘事的藩籬，呈現(xiàn)其無法擺脫的傳統(tǒng)女性愛情觀。從“一男多女”這個愛情模式來看，不可避免地流露和折射出一定的男權(quán)意識和復(fù)雜人性。

    《俠客行》中的梅芳姑和閔柔都對大俠石清癡心一片，而石清最終卻選擇了平凡的前者而不是才貌雙絕的后者。二十年后，面對梅芳姑的質(zhì)問，石清坦言：無論是相貌還是文學(xué)、武藝、針線、烹飪，“你樣樣都比我閔師妹強，不但比她強，比我也強。我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笔逦涔ψ拷^、胸襟廣博、謙謙儒雅，卻唯獨在愛情面前，顯示出男權(quán)凌然不可侵犯的驕傲。一句“我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就把女強人拒之千里之外，也為他不選擇癡情而優(yōu)秀的梅芳姑做了完美的解釋，更揭露了自古男權(quán)主義下男性難以接受女性比自己優(yōu)秀的普遍心理。

    而在《倚天屠龍記》中，面對四位佳人，張無忌的選擇更多地折射出人性的復(fù)雜。如他最后對芷若所說：“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钡@只是他無奈的選擇，是理性的抉擇。在他本心中，則是另一番想法。在第二十九回，張無忌做了一個好夢，在夢中，他夢見自己娶了趙敏，又娶了周芷若。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霸诎滋鞆膩聿桓肄D(zhuǎn)的念頭，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現(xiàn)實，只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們分離?！币苍S，這才是張無忌的心中所想。

    綜觀金庸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女性愛情觀，其積極進步的一面顯而易見，而無法擺脫的男性敘事藩籬則帶有一定的隱秘性。

    武俠小說作為“成人的童話”，為讀者提供的是一個虛擬的想象世界。而“一男多女”的愛情模式關(guān)于女性愛情觀的闡釋透露出的不自覺的矛盾之處，也是當時人們處于觀念巨變時代的矛盾心理的真實寫照，反映了當時人們的心聲，符合了讀者們的閱讀期待視野。這也是金庸的武俠小說能夠在觀念巨變的時代屹立于武俠小說之林，深受讀者喜愛、經(jīng)久不衰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