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向秀、郭象注《莊子》一書以來，歷來論莊之人都將《逍遙游》作為《莊子》思想的核心，縱使有所分歧也都是在何為“逍遙”以及如何才能“逍遙”二者之上。

    治莊首推郭象，他說：“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贝司潆m是針對開篇鯤鵬神話而發(fā)，卻不謀而合的概括出莊子“逍遙游”三字的本意。無獨有偶，王夫之也表達過相似觀點，他接受了郭象對“自得”、“無待”的闡發(fā)，緊接著說，“故物論可齊，生主可養(yǎng)，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遠，帝王可應而天下治，皆吻合于大宗以忘生死。”近代學者如嚴復更是明確指出：“嘗謂內篇秩序井然，不可棼卵。何以言之？蓋學道者，以拘虛、篤時、束教、囿物為厲禁，有一于此，未能有通者也。是故開宗明義，首告學者必游心于至大之域，而命其篇曰《逍遙游》?！?/p>

一、何謂“逍遙游”

    要體味鯤鵬神話，必先得莊子之精髓。全篇的主旨蓋有定論皆是在“逍遙游”三字上。首先來看篇名“逍遙游”三字做何解？歷代注莊之人對此有過各種解釋，或注重“逍遙”，或側重“游”，還有將三字等同，總之各有說法，未有定論。在古語中，“逍”又通“消”，王夫之據(jù)此曾說：“逍者，向于消也，過而忘也?！?nbsp;“遙”一般認為是遙遠的意思，但是古語中“遙”又通“搖”，也帶有搖動的意思。不過若從字形上看，“逍遙游”三字都從“辵”，《說文》：“辵，乍行乍止也。”海外學者吳光明對此有所見，他說這表明了“行動及靜寂的合一，行而不行，止而不止，永息于不息天地之中?！边@樣看來的話，“消搖”可能是后人的誤用或是前人的假借。較以往各家拘泥于“逍遙”二字不同，北大的劉笑敢先生偏重于對“游”字意義的挖掘，在他的博士畢業(yè)論文中，他對《莊子》以及歷代一些經典中“游”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做了一個統(tǒng)計并做了一個比較，其中在《莊子》一書中共出現(xiàn)了九十六次，據(jù)此他認為“游”和“逍遙”一樣都是莊書中頗有特色的詞語。

    莊學研究的考據(jù)訓詁固然重要，但是容易忽視莊書鮮活的面貌，重形而不重神。然而注莊集大成者如郭慶藩、錢穆等多是對前人注釋的發(fā)揮，就像吳光明所說，“他們關注的是歷代的讀者對莊書在說什么?！倍覀冋嬲龖撽P注的是莊書的本意。莊子為文善用“三言”，即“寓言、重言、卮言”?！叭浴弊钤缫娪凇肚f子·寓言》篇中?！霸⒀允?，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蔽覀冏钚枰淖⒁饧词乔f書通篇都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這些莊書本身的寫作原則卻被我們忽略了。莊書之活不僅在其思想，也在其表達思想時所采取的語言形式，正如《馬蹄》篇所說：“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因而神話對于莊子來說是最方便寄托他想象力的載體，同時也是眾學者孜孜不倦品讀《莊子》，甚而得意而忘言的魅力所在。

二、鯤鵬之解

    《逍遙游》開篇第一句即“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币话阏J為“北冥”即指“北?！?，如嵇康所說：“取其溟漠無涯也?！眳枪饷鲃t認為“北冥”相當于古人 想象的世界最遠端，是宇宙的終了，而這不毛之地竟有魚，這簡直逆理至極！再來看“鯤”這個字，此字含有魚卵、魚苗之意，然而后面又馬上說到“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保ā肚f子·逍遙游》）這就令人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魚之實和鯤之名到底表達了何種意義。所以有種說法就是忽視這個名實的差異，干脆就說“鯤”應當作“鯨”或認為鯤本就是大魚之名。學會正視這個問題，或許就明白了莊子大小之辯的觀點，其目的是讓我們能更好地接受荒誕的神話背后所蘊藏的哲理。愛蓮心明確地提出了后一說，他對《莊子》一書中所用的神話和怪物做過深入的剖析，以為用神話或神話方式開頭的技巧是特別值得注意的。他主要從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神話使讀者心靈的分析功能停止了，此時讀者應像個“赤子”一樣憑借心中的直覺或美學的認知能力來理解神話故事，心靈的這種狀態(tài)他稱之為“赤子心靈”。這也和莊子對于真善美的態(tài)度不謀而合，無論是“曳尾于涂”還是“道在屎溺”，莊子從不注重形體之美，永遠對“真”抱有赤子之心。

    鯤鵬神話從“鯤”到“鵬”的轉化可以說是忽然之間的，不僅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原因，也未見轉化之過程，書中單一句“化而為鳥，其名為鵬”（《莊子·逍遙游》），仿佛就將這一轉化說盡了，但又似什么都沒說到。首先要注意的是，此處明顯地提出了從鯤到鵬的一個轉化過程，這是毋庸質疑的。作者在第二次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卻沒有提到兩者之間的轉化。郭象對鯤鵬故事并無做深入探討，他主張“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但這里就有一個矛盾，即郭象注莊是先統(tǒng)觀莊書，并且其思想已自成一系統(tǒng)，但是前述幾句話乃是開篇之語，如何能要求讀者在一開始就透過這逆理的神話把握其精要之處？這顯然不符合理性認知邏輯，而且從“遺其所寄”來看的話也與愛蓮心所謂的“赤子心靈”是不相容的。

    回到“化而為鳥”身上，鳥本身作為一種能飛翔的動物，也是離世間最遠的。這樣的一種存在，想來也是認知的極高境界，若接受了愛蓮心關于北冥之魚代表認知之蒙昧的說法，從魚化為鳥似乎可以看成人類認知脫離蠻荒時期的一個過程。從后面描述鵬的語句來看（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鵬與鯤的確是以平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但是這平行又是以“大”為依準的，王夫之也認為“大”是代表量定的。既然量定，二者為何需要轉化的存在？

    首段“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保ā肚f子·逍遙游》）這就是第一次敘述的鯤鵬故事。這個故事以“北冥”開始，到“南冥”結束，二者都帶有“冥”，看起來似乎是從北到南的一個跨越，似乎是從蒙昧混沌出發(fā)回到自身。在古代中國，“北”是陰極，而“南”則是陽極，從陰極到陽極自然含有啟明的意義。所以王夫之說：“自北向南，寓由混沌向離明之意?！边@段陰陽和合的逆旅并不是繞了一圈又回到無知本身，他說的仿佛是從無知到無知之知的一次漫長歷程，這也許就是莊子為逍遙而游的內涵。

三、鯤鵬的神話內核——變形

    莊子講的鯤鵬故事是神話，一般人認為神話就該有典故，特別是古人。在莊子之前其實已有《山海經》記載各種神鬼妖怪的故事了，而《莊子》文本中所涉神話材料確實多取自《山海經》或類占夢書，但是據(jù)考證，莊子所用的鯤鵬故事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神話類型，也就是說莊子實際上并不是引用書中所記載的神話故事。然而莊子緊接著說了句，“《齊諧》者，志怪者也?！保ā肚f子·逍遙游》）我們無法定論莊子對于神話的具體取材方法，但是神話之于莊子不僅僅是寫作的材料，更為他提供了寫作時的神話思維方式，認識世界的方式和表達的方式。他化用、創(chuàng)造、改造神話，使得“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無涯之詞”成就了他的齊物觀、生命觀、天人論。實際上說神話卻出于神話之外，不直接言理而理自在其中。這些和莊子本人所表現(xiàn)出的哲學觀念是不謀而合的。

    莊子依據(jù)《諧》之言描述鵬飛行的狀態(tài)時，以鵬之眼來觀照世間萬物，更是以此來襯托出鵬飛行之高，離地之遠。王先謙曰：“借人視天，喻鵬視下，極言其摶上之高?！边@可能也是借鵬飛行之高來比喻認知之極高境界。在這樣的高空，若想要背負鵬的垂天之翼，所需要的當然不是如“杯水”那種層次的小風。這就像一些細微紛雜的小成見不可理解大智慧一樣，大鵬也是需要厚積之風才能乘風飛翔。

    而后，“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莊子·逍遙游》）我們先來看郭象對這段話的注解：

    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他認為蜩與學鳩以及大鵬三者是等值的。上至北冥之魚，下至蜩與學鳩，在莊子看來都具有“萬物皆化”的普遍性，而這種變化往往具有死生之變的意味。從神話中剝離出來的生死轉換成為莊子生死觀的一方面。生命是認識主體最為直接、切近的認識對象，這也決定了莊子物化論必然是以個體間的顛倒轉換為出發(fā)點，比如《天道》：“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知北游》：“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由此，可以得見莊子的神話思維已經融入他的宇宙觀當中。在神話思維和原始宗教里，原始人最初的觀念里沒有死亡的意識。在他們關于生命的觀念中沒有什么東西具有一種限定不變的靜止形態(tài)。如果神話世界有什么典型特點抑或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則，那就是這種變形的法則。而神話思維中的變形法則也和《莊子》中物物相生、相互轉化的生命觀念相映成趣。這種周流圓轉、不拘形態(tài)的生命觀念在鯤鵬的神話內核中體現(xiàn)為變形藝術。

    總的來說，鯤鵬神話被置于開篇，而《逍遙游》又出現(xiàn)于全書的首篇，這樣編排的目的就是讓讀者通過神話以虛位入莊書之境界，因順自然之情，在重言之逆理中尋真理。莊子對神話再加工再利用的過程，最終體現(xiàn)在莊子哲學的本源探求之上。莊子在訴說的過程中運用神話描繪了一個天地人神互滲、博弈、共處的道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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