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預期標記“別說”——社科縱橫

 一、“別說”的語法化和屬性分類
1.“別說”的語法化
最初的“別說”都是作為動詞性短語使用的，是“不要說”的意思，其中的“別”是由“不要”的合音演變來的。例如：
（1）人物對話：
A：秦政委剛剛犧牲，這些都是我害的，可我這個廢人還好好地站在這里。
B：楊墨，別這么說。秦政委犧牲，大家都很悲痛，咱們要振作起來。（電視劇《槍神傳奇》第16集）
（2）[別說]領(lǐng)導了，說說你自己吧。（電視劇《槍神傳奇》第6集）
例（1）中的“別說”可以擴展成“別這么說”，說明它尚屬于動詞性短語，還沒有完全詞匯化。例（2）中的“別”表示禁止，“說”仍是動詞性，表“言語”之義。
此后“別說”由“不要說”轉(zhuǎn)為“不用說”，表示某個命題的真實性是顯而易見的，其整體意義已不再是其組成部分意義的簡單相加，并逐漸詞匯化或熟語化。例如：
（3）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就更[別說]了。
在此基礎(chǔ)上，表示“不用說”的“別說”又進一步虛化，帶有強烈的肯定性語氣，由動詞性成分變?yōu)楦痹~，在一定程度上語法化了。例如：
（4）這座樓蓋得[別說]多結(jié)實了。
“別說”的連詞用法也同樣源于“不用說”這一語義，是其副詞用法的進一步語法化，用來表達的是說話人的態(tài)度和評價，“認為某個命題的真實性是顯而易見的”，并具有主觀性。同時指出某個表述所提供的信息量不足，然后加以補充說明。如：
（5）[別說]看電視，連電燈也用不上。
（6）告訴你們，[別說]兩千，就是兩萬元也休想出關(guān)！
另外，“別說”還有話語標記用法，用來提醒聽話人的注意。例如：
（7）姥爺拿來云南白藥，[別說]，還真管事兒，我立刻就活過來了。
（8）你[別說]，他還真的親自來了。
這里，作為話語標記的“別說”與副詞和連詞用法并不處在同一條演變鏈條上，沒有直接的演變關(guān)系。
2.“別說”的屬性分類
根據(jù)上面所述的“別說”的語法化進程的發(fā)展，“別說”的多種用法并存，因而其屬性具有多重性和差異性。從語用角度我們把“別說”分為四類：別說1（動詞短語）、別說2（連詞）、別說3（話語標記）、別說4（焦點標記）。例如：
（8）別說1（動詞短語）：[別說]了，他又不是故意的。
（9）別說2（連詞）：[別說]這點小事了，即使再大的困難，我也能解決。
（10）別說3（話語標記）：你[還別說]，這個企業(yè)20多個產(chǎn)品銷路都不錯，生產(chǎn)效益一直居同行業(yè)前列。
（11）別說4（焦點標記）：這座樓蓋得[別說]多結(jié)實了。
這種屬性分類細致，但不免繁雜，為我們理解“別說”增加了困難。這幾種不同用法之間是否有共通之處可以對“別說”進行更好的解釋呢？下面我們擬從“反預期”功能角度來分析“別說”的用法。
二、“別說”的反預期功能
話語信息可以分為預期信息、反預期信息、中性信息（吳福祥2004）1。在一個事件出現(xiàn)之前，人們對該事件可能是無預期的，也可能是有預期的。事件出現(xiàn)后，無預期的結(jié)果是中性信息，有預期的結(jié)果則有兩種可能，一是符合預期，為預期信息，一是不符合預期，為反預期信息。
Heine（1991）認為，“反預期信息標記的功能是表示說話人認為一個陳述在某種方式上與特定語境中一種常規(guī)的情形相背離?！币话愣?，反預期信息應(yīng)具有兩個特點：第一，它應(yīng)該有一個參照的預期事理作為前提，這種預期事理是指在社會文化常理的基礎(chǔ)上加入的說話人或聽話人的預期，既可以在句中出現(xiàn)，也可以隱含。第二，反預期是相對于這個參照的預期事理來說的，它與預期信息是相反的。我們認為詞語“別說”就帶有“反預期信息”，是一個反預期標記。下面我們分別從“別說”的四類屬性出發(fā)，來分析它們的反預期功能。
1.別說1（動詞短語）：“副+動”短語式
（12）廢話就[別說]了，說正題。
（13）你就[別說]了，這事不用你瞎操心了。
人們在用語言進行交際時，頭腦中會建立起“預期框架”。在預期框架內(nèi)，交際雙方可以預見對方的言語行為、解讀所聽到的話語。相反，超出這個“預期框架”范圍的，我們就認為其是“反預期”的。這里，說話人之所以用“別說”來阻止對方繼續(xù)說下去，是因為沒有得到預期的新信息，超出了“預期框架”的范圍，是一種“反預期”。
參照的預期事理是“新信息”，這是說話人的預期，相反，說話人仍得到“舊信息”。例（12）參照的預期事理是“正題”，但實際得到的還是“廢話”（即“舊信息”），實際行為與說話人的預期相反。因而，用“別說”來阻止其繼續(xù)，其禁止的意味十分強烈。一般，當我們阻止別人說某事時，就是在預期框架內(nèi)對這種內(nèi)容的正確性或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
2.別說2（連詞）：
（14）原以為這些錢在北京起碼夠生活半年，現(xiàn)在看來，[別說]生活半年，連兩個星期都不夠。
“原以為”后面的內(nèi)容就是參照的預期事理，預期“這些錢在北京夠生活半年”，但實際上“生活半年是不夠的”，與預期內(nèi)容是相反的，具有“反預期性”。同時，為了補充說明，“別說”還為后面的“連……都/也……”句提供背景支持，引入遞進的極限。邢福義先生提出，“連……都/也……”是把情況推向極端（1986）。
（15）別說我不讓你去，你爸爸更不會讓你去。
參照的預期事理是“讓去”，“別說”引入“反預期”的“我不讓你去”，后面又把情況推向極端，“你爸爸更不會讓你去”。
（16） 這道題別說學生不會，就是老師也不會。
（16’）這道題不但學生不會，而且老師也不會。
例（16）、（16’）中 “別說”與“不但”的不同，就是因為“別說”具有“反預期”性，而“不但”只表現(xiàn)了“遞進性”。
3.別說3（話語標記）：（其語用變體有“你別說”“還別說”“倒別說”“還真別說”等）
（17）你還別說，這確是個好主意。
參照的預期事理是“說話人開始不覺得是好主意”，反預期是“說話人現(xiàn)在覺得是個好主意了”。
（18）你倒別說，搞工程出身的她領(lǐng)會得還較快。
參照預期量是“說話人不覺得她領(lǐng)會得快”，用“別說”來否定自己先前的想法，反預期是“說話人現(xiàn)在覺得她領(lǐng)會得快”。
這里有一個從否定對方到否定自我的過程，當不同意對方所說的內(nèi)容時，說話人用“別說”來否定對方。當同意對方時，這一內(nèi)容是自己以前未曾料到的情況，說話人用“別說”來自我否定，從而肯定對方的看法，因而帶有出乎意料的意思。
4.別說4（焦點標記）：
（19）這個人說起話來，[別說]多啰嗦了。
（20）A：這件衣服挺漂亮吧？ B：[別說]多漂亮了。
例（19）參照的預期事理是“一般啰嗦”，反預期是“不是一般啰嗦，啰嗦得異乎尋?！?；例（20）參照的預期事理是“衣服漂亮”，反預期是“否定一般漂亮，強調(diào)漂亮的程度無法形容”。這種“反預期”超出了預期框架內(nèi)的程度，程度得到凸顯。
三、“別說2”量級標尺和參照預期事理的確定
1.“別說2”作為反預期標記，引出一個語用量級標尺，并指示其所約束的內(nèi)容處于這個量級的最低點或最高點，從而實現(xiàn)其反預期表達功能。
（21）別說升副教授，就連講師都干不下去了。
“副教授”與“講師”的謂語動詞是相同的，因此無需重復。在這里，“別說”引出一種關(guān)于職稱晉升的量級標尺：
副教授 → 講師 → 助教……
這種量級標尺是對出現(xiàn)情況的可能性大小進行排序的，越是前面的可能性越低。因而，“別說”引進的是某種語用標尺上的最低點，也是一種最不可能的情況。這和全句為否定形式有關(guān)。
再如前例（14）交代的參照預期背景是：這些錢在北京最多可生活半年。句子的斷言部分強調(diào)的是：現(xiàn)在這些錢居然兩個星期都不夠，出現(xiàn)了這種出乎意料的極端情況。在這里，“別說”同樣也引出了量級標尺上的最低點，也是最不可能實現(xiàn)的。
量級標尺：兩個星期→ 一個月 → 三個月 → 半年
（22）[別說]這么簡單的問題，再復雜的算術(shù)題他都能算出來。
“別說”引出算術(shù)題的難易標尺：簡單的問題 → 復雜的問題 → 更復雜的問題……
可能性按大小排序，越是前面的可能性越高。“別說”引出了量級標尺上的最高點。這和全句為肯定形式有關(guān)。
2.因此，這里就存在一個“參照預期事理”應(yīng)該如何確定的問題。
參照預期事理是句子成立的前提條件，指說話人或聽話人沒有明說但話語中包含的一種假設(shè)，是一種蘊涵關(guān)系，也是句子成立的先決條件。在“別說”句中，參照預期事理取決于該句是肯定句還是否定句，如果全句是否定形式，那么參照預期就為肯定形式。例如：
（23）姚明的父母都是優(yōu)秀的籃球選手，但是在他們當運動員的那個年代，[別說]去NBA打球，就連收看NBA比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參照預期事理是“可能去NBA打球”，“別說2”引出的反預期是“不可能去NBA打球”，它是最級標尺的最低點，即最不可能性，而量級標尺的高點是“收看NBA比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反，如果全句是肯定形式，那么參照預期事理就為否定形式。
（24）[別說]下雨了，就是下刀子我也去見她。
參照預期事理是“下雨了不可能去見她”，“別說2”引出的反預期是“下雨了要去見她”，它是量級標尺的最高點，即最可能性，而量級標尺的低點是“下刀子也要去見她”。
前例（22）的參照預期事理是“這個問題不可能算出來”，反預期是“這么簡單的問題能算出來”，量級標尺的低點是“再復雜的問題都能算出來”。
下面兩句，前半句都是“別說你了”，而后續(xù)句卻分別是從肯定和否定兩個角度來說的。
（25）[別說]你了，就是我們都能弄明白。（參照預期為“否定預設(shè)”，即“你不可能明白”。）
（26）[別說]你了，就是專家來也弄不明白。（參照預期為“肯定預設(shè)”，即“你可能弄明白”。）
因此，參照預期是“肯定”還是“否定”，往往取決于全句是肯定形式還是否定形式。同時，它也決定了“別說2”引入的量級標尺項是位于可能性的最低點還是最高點。如果全句是否定形式，引入的反預期事理就是可能性的最低點；相反，如果全句是肯定形式，引入的反預期事理就是可能性的最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