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麗流暢、簡約凝練——《鈷鉧潭西小丘記》語言賞析

《鈷鉧潭西小丘記》開篇首先交代了發(fā)現(xiàn)小丘的時間和地點，“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姆潭”。《永州八記》一組散文既彼此獨立又互相連貫，前兩篇是《始得西山宴游記》和《鈷鉧潭記》。這開篇的兩個“得”字，便與前兩篇游記自然相連。“道”名詞活用為動詞，使得行文頗有生趣，不覺單調(diào)。文中這種詞類活用的現(xiàn)象其實不止一處，如“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小丘小得可以用籠子裝下，一個“籠”字，具體可感地寫出了小丘的體積之小?！傲一鸲僦?，“烈”字形容詞活用為動詞，“使火烈”。此處的活用不僅避免了用詞的單調(diào)，也與“焚之”構(gòu)成相同了的動賓結(jié)構(gòu)，句式整齊，音節(jié)和諧。又如“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一個“陋”字的活用，既簡練又明晰?！扳捘贰?，古代的熨斗，因小潭的形狀類似于熨斗，故柳宗元命名為“鈷姆潭”。這里點出鈷姆潭，除了與前兩篇游記連貫，也是為了說明小丘的具體位置?！疤段鞫宀剑?dāng)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步”，再舉足也。古代的一步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兩步。這23字，均為短句，且“為魚梁”、“生竹樹”結(jié)構(gòu)相同，顯得十分緊湊。

在簡單明了地交代了發(fā)現(xiàn)小丘的時間、地點后，作者隨即用素描的筆法為我們描繪出一副小丘奇石圖?！捌涫慌儒?，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捌涫焙汀巴慌儒浚撏炼?，爭為奇狀者”之間是一種特殊的定中結(jié)構(gòu)，表示的是整體與部分的關(guān)系。指小丘上石頭中那些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的石頭。特殊的結(jié)構(gòu)形式使整個句子的表達顯得簡練而生動。除了句式的特殊，柳宗元還非常善于運用擬人、比喻等修辭方式?！巴慌儒俊钡氖^“負土而出，爭為奇狀”。此處“負”字、“爭”字，以擬人化的手法生動形象地刻畫出眾石一部分埋在土里，一部分露出地面，競相表現(xiàn)的姿態(tài)。“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兩個“其”字都是助詞，相當(dāng)于上文的“石之”，與上文句式結(jié)構(gòu)相同。“嵚然”這里指石頭向山腳下傾斜的樣子?！跋嗬邸本褪且粋€連著一個，一個迭著一個?！皼_然”指石頭由山腳下往山上沖的樣子。這一組排比句的運用增強了表達的氣勢，“下”和“上”的對舉，使文章顯得更為整齊?！叭襞ｑR之飲于溪”、“若熊羆之登于山”是比喻句，那些傾斜向下的石頭像牛馬在河邊飲水，那些氣勢沖沖象獸角一樣挺拔排列著往上去的石頭就像熊在登山一樣。一堆無聲無知的石頭，在柳宗元的筆下，幻化成一群可愛的動物，使人于靜態(tài)的石頭中看到勃勃的生機，令人于水墨的流動中看到作者的滿腔熱情。也許在別人眼里，石頭僅僅是石頭，可是在柳宗元的筆下，它們不僅有奇絕的魅力，更有頑強向上，不斷抗爭的精神氣節(jié)。名為寫景，實為寫情，柳宗元在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中，在被貶謫的痛苦際遇下，內(nèi)心還存有被再次起用的希望，還抱有治國的志向。他的心態(tài)、他的人格與品質(zhì)無不流露于景物的刻畫與描寫中。小丘石頭的抗爭與奮進，也正表現(xiàn)出柳宗元內(nèi)心的抗爭和不甘。

然而這樣美好的小丘，卻是“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一個“棄”字點出了小丘的可憐遭遇，而“貨而不售”更是加重了小丘的不幸。“貨”在唐宋時有“賣”的意思，東西賣出去以后才叫做“售”。如此招人喜愛的小丘，只是一塊賣也賣不掉的棄地。如此不幸的小丘，如此不幸的柳宗元，此刻的境遇不正是同樣的嗎？“唐氏之棄地”，透露了柳宗元的真意所在。這里的“唐氏”無疑是在隱喻唐王朝，而“棄地”就是柳宗元的自喻。柳宗元向人們訴說小丘的不幸，也暗示了自己被貶謫、被遺棄的不幸，抒發(fā)了自己想為國家效力，卻沒有機會施展才能的憂憤之情。

小丘雖然不幸，卻最終得到了柳宗元的賞識，“余憐而售之”?！皯z”字有憐愛、憐惜之意。既表達了柳宗元對于小丘美景的喜愛，也表達了他對于小丘不幸遭遇的同情。買下小丘后，柳宗元開始了對于小丘的修整，“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穢草”“惡木”在此也象征了朝中的邪惡勢力，鏟去“穢草”“惡木”能夠使小丘的美展現(xiàn)出來，鏟除邪惡勢力，能夠使柳宗元的才能得以展現(xiàn)和實施，作者的情感見諸筆端。小丘經(jīng)過作者的精心整理之后，顯現(xiàn)出分外的美麗，“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三組主謂結(jié)構(gòu)的排列，簡潔凝練，流暢自然。景物的美需要人的賞識與發(fā)現(xiàn)，在人的維護下會更加顯示出獨特的魅力。像柳宗元這樣的人才，也應(yīng)當(dāng)?shù)玫匠⒌目隙ê椭赜?，在朝廷的支持下發(fā)揮出更大的潛力。從發(fā)現(xiàn)小丘到對小丘的用心整理，字里行間無不飽含著作者的深厚情感。設(shè)若單單有清幽麗景的描繪，便使人覺得少了靈氣與筋骨；假如單單有苦悶孤憤之情的傾訴與發(fā)泄，便使人覺得少了含蓄與雋永。柳宗元的山水游記頗能以這樣一種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獨特寫法綻放于游記散文的閬苑。

    在小丘的懷抱中，作者陶醉了?！坝善渲幸酝瑒t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這是作者在鏟除雜草、伐去惡木，視線開闊后，從小丘之中，向遠處觀望時的感受。作者用擬人化的手法將高山、浮云、溪流、鳥獸的自然形態(tài)，寫得充滿人情的溫暖。這些景物全都和諧愉快地運轉(zhuǎn)它們的技巧，要把它們的技藝呈現(xiàn)給小丘。這是一副和諧溫馨的畫面，這是一種世外桃源般悠然自得的生活。柳宗元在永州的奇山秀水之間，找到了炎涼世態(tài)之外的和諧世界，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歡悅與幸福。他不禁“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四組相同句式的排列組合，擬人手法的運用，都使得這段文字極具藝術(shù)感染力?！爸\”字把景物人格化了，顯得活潑輕巧，極其傳神。前兩句寫目之所見，耳之所聞，“清泠之狀”指的是一種清爽明凈的景色，天上的白云是清凈的，小丘上的嘉木、美竹、奇石是清凈的，小丘下的流水也是清凈的，映入眼簾的景色清凈宜人。后兩句寫神之所游，心之所感，悠然虛渺的境界和精神商量著，深幽靜止的狀態(tài)和思想商量著。這是自我與景物的自然融合，作者的情感也在山水之間得到了慰藉和釋放。小丘景物的美麗，小丘環(huán)境的安寧，小丘風(fēng)光的秀麗，小丘氣質(zhì)的卓然，無不帶給作者獨特的審美感受，小丘給了作者短暫的幸福。此時，他的心靈感到寧靜和超脫，此時，他可以忘卻憂愁，忘卻俗世的煩擾，忘卻身世的不幸，此時，只有山在、水在、云在、心在。柳宗元在永州的經(jīng)歷是不幸的，柳宗元在永州的經(jīng)歷又是幸運的。永州的荒僻，使得永州多處景致無人發(fā)現(xiàn)，永州寂寞的山水卻也成全了柳宗元。正如余秋雨在《文化苦旅·柳候祠》中所言：“災(zāi)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于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tài)。中國文化中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文學(xué)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構(gòu)建?！绷谠谟乐莘袍E山水之間，除了對自然的喜愛，也還有排解心中苦難的用意。在清苦孤獨的歲月有這樣的美景做伴，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柳宗元也為此感到欣慰，“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這是柳宗元的山水審美觀，也是柳宗元在游記創(chuàng)作中的實踐。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為慶賀小丘“有遭”，書其文于石上，是紀念，是祝賀，也是為了彰顯小丘的美麗?！班?！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已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這樣奇美的小丘，倘若放在“灃、鎬、鄠、杜”等京畿勝地，將會得到人們的爭相購買，身價百倍。而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即便是農(nóng)夫漁父也看不起它，連續(xù)多年也沒能賣出去。作者在此又一次感嘆小丘的不幸，可隨之又寫小丘遇見了“我們”這些賞識它的人，果真有了好的遭遇！這最后一段的書寫，名為慶賀小丘，實為作者感嘆自己的不幸。正如清人何焯在《義門讀書記》所云：“茲丘猶有遭，逐客所以羨而賀也，言表殊不自得耳。”柳宗元特意提出小丘的“有遭”，實際上就是希望自己“有遭”，希望自己能夠受到重用，能夠從永州回到長安，回到朝廷，發(fā)揮自己的才華，為朝廷貢獻自己的力量。但可惜的是，柳宗元的這個美好的愿望，最終也沒有能夠?qū)崿F(xiàn)。文末的這段文字，雖然純?yōu)槭闱?，卻仍然以物喻人，含蓄雋永。

《鈷鉧潭西小丘記》和《永州八記》的其他篇章一樣，都是以永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幽山僻水為刻畫的主體，卻把這些無知無名的山水寫得生動活潑，清新自然，不僅有靜態(tài)美，還有動態(tài)美。山水在他的筆下活了起來，仿佛具有了人的精神和氣質(zhì)。柳宗元更將自己的人生感悟寄寓于山水之中，使得這些山水散文思想深刻，情感厚重，別具一格?！垛掋a潭西小丘記》更是以清麗流暢、簡約凝練的語言，將平凡的景物寫得生動逼真，使作者的情感滲透于字里行間。正如前人所評論的，筆筆都是眼前小景，筆筆卻有天外奇情。在語言技巧上，比喻、擬人、排比等多種辭格的運用，特殊句式，詞類活用等手法的使用也都增強了這篇文章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景如親見，情如親歷，堪稱游記散文中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