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人家》之一-文學(xué)論文

老漢一大早就帶著孫子上路了。老漢扛一把鐵鍬，孫子拎一個“鮮橙多”瓶子。那瓶子挺大的，差不多跟孩子的胳膊一樣長，快挨到地上了，就像牽了一頭羊或一只狗。
兩年前孩子的父親從一百多里外的鎮(zhèn)上帶回一瓶真正的“鮮橙汁”，瓶口扎著尼龍繩子，爺爺連剪子都不用，爺爺?shù)氖指茏σ粯虞p輕一扒拉，就把尼龍繩子撕掉了，爺爺換上牛皮繩子。家里的牛呀狗呀都拴了一根皮繩子，牲畜和動物都挺喜歡這些皮繩子。有了皮繩子，它們就屬于村子了，不用人看著，它們自己會回到村子里來。爺爺知道孩子的心思，爺爺就給瓶子扎上皮繩子。從那以后，井里的水都是通過瓶子喝到孩子嘴里，連飲用的水，孩子都要從瓶子里倒出來。大人就滿足孩子的愿望，讓他折騰。牲畜們也喝到了瓶子里的水，孩子當著它們的面往木槽里倒水，瓶子在孩子懷里咕咕咕叫，又叫又跳，牲畜們高興呀，眼睛亮得跟寶石一樣。
裝滿水的瓶子沉甸甸的，孩子換了幾次手，拎過瓶子的手都拉長了，爺爺告訴孩子：“胳膊長了，你也就長大了，好好用你的力氣吧！”
孩子做起事來是不惜力氣的。媽媽就對爸爸嘀咕：“該讓他上學(xué)了，該讓他用腦子了。”爸爸把這個打算告訴爺爺。爺爺高興啊，上學(xué)是好事情嘛，爺爺笑呵呵的，胡子都抖起來了，皺巴巴的臉上一下擠滿了笑容，眼睛都沒了，房子都笑了起來，窗戶嗡兒嗡兒響，跟鳥兒抖動翅膀一樣，院子里的白楊樹在高高的天空嘩嘩地鼓掌。媽媽受到感染，從前邊的房子里過來了。孩子跟爺爺住在后邊，爸爸媽媽住在前邊，院子很大。大漠人家，天高地闊，家家都是大院子，土坯或籬笆圍起來就是院子了。好幾年前，爸爸媽媽在一百多里外的鎮(zhèn)上做小生意就很少回家了，前邊半拉院子靜悄悄的。爸爸偶爾回來一下，媽媽很少回來。鎮(zhèn)上熱鬧，也忙啊，爸爸這樣對爺爺講，爺爺當然相信了。鎮(zhèn)上肯定比村子里忙，忙了好啊，說明活得好！爺爺就是這樣對爸爸說的?！安灰涯阆眿D忙壞了”。爺爺掃了爸爸一眼，意思是說你這個大男人應(yīng)該更忙。這是孩子好多年以后才明白過來的道理。爸爸當時肯定沒明白過來，爸爸光知道嗯嗯地點頭，明白不明白光知道嗯嗯啊啊亂點頭，怪不得媽媽說他腦子有點不夠用。在村子里爸爸還可以應(yīng)付自如，到鎮(zhèn)上就不如媽媽活泛了。媽媽聽到爺爺爽朗的笑聲，媽媽就過來了。媽媽趁熱打鐵，明天就要把孩子帶走?！安皇敲髂瓴派蠈W(xué)嗎？”爺爺?shù)穆曇粢幌伦泳屠涞聛砹?。媽媽愣住了，老頭變得這么快，媽媽措手不及呀，媽媽已經(jīng)在生意場上闖蕩好幾年了，也沒防住這個蔫老漢。媽媽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媽媽就愣了那么一下。
“明年上小學(xué)，今年上學(xué)前班呀，都六歲了，城里的小孩兩三歲就搞學(xué)前教育了?！?br />“我的孫子嘛，我也要搞學(xué)前教育。”
媽媽沒吭聲，也沒生氣，臉上露出怪怪的笑容。爸爸說話了。在孩子的記憶里，爸爸只會說沒水平的話，媽媽總是把這種機會很巧妙地留給爸爸。這種沒水平的話在當?shù)亟衼G涼腔。且看爸爸丟涼腔。爸爸一下子來勁地間最大的爺，很威嚴地掃了兩
孩子滿臉壞笑，一點也意識不到大人們的游戲。在爸爸的追問下，爺爺只好悶聲悶氣地說：“土豆還沒收哩，我這乖狗娃是他爺?shù)暮脦褪至ā！睜敔斨腊职忠f什么，爺爺說完話就一門心思地摸乖孫子的腦袋。爺爺眼睛都閉上了，壓根就不理爸爸媽媽，那樣子就跟山神一樣，面無表情，根本聽不見爸爸說什么。爸爸的腦子讓媽媽發(fā)動起來了，爸爸肯定要把話說出來了?！绑灾惆汛蟮耐尥弈芨蓚€啥，我晚走一天，一個晌午就把土豆收了?！睜敔敳豢月暎蔂敔?shù)氖滞Ｔ诤⒆拥念^頂，正好是天靈蓋，孩子的腦瓜子在爺爺?shù)氖掷镆幌伦訜崞饋砹?，孩子說話了：“我跟爺爺種的土豆，你來收呀？沒門丨”爺爺?shù)难劬捅犻_了，爺爺笑呵呵地把孩子摟在懷里，連黃狗都摟起來了。爺爺真是個大爺，天了，偏著腦袋問爺爺：“你咋搞學(xué)前教育嘛？學(xué)前教育要在正規(guī)的學(xué)校里搞?！睜敔斖@個傻兒子，爺爺?shù)氖譀]閑著，一只大炮一樣的莫合煙眨眼就卷好了，就噙到嘴上了，煙團都冒起來了。爺爺咳嗽了幾聲。只要爸爸不吭聲，這個尷尬的場面就應(yīng)付過去了。爸爸來勁了，又把這
口子一眼。'忙你們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帶著孫子走出村子。黃狗跟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它還要看家呢。
太陽慢慢升起來，沒有光，好像沒有睡醒。爺爺去年就告訴過孩子，那是太陽離得太遠。孩個正規(guī)學(xué)校強調(diào)了一遍，爺爺只子一點也不覺得太陽遠，孩子一好攤牌了，這正是媽媽所需要的。好多年以后孩子回憶當時的情景才感覺到氣氛有多么緊張。那時他可是屁事都不懂，只知道抱著黃狗玩。正是雞狗都煩的小小年紀，狗跟他一起受罪呢，只要他在爺爺身邊，黃狗都躲遠遠的，他跟伙伴們玩的時候，黃狗就來勁了，就死纏著爺爺，抓緊這美好時光，盡情地跟老主人套近乎。狗在孩子屁股底下吱吱嗚嗚地哀叫，就像孩子在放臭屁，直對爺爺?shù)脑挶３謶岩?。孩子好幾次都在嘀咕：“明明是個窗戶嘛”。沙丘上的太陽就像剛剛打開的窗戶，好像是兩個離開村莊穿過田野奔向沙丘的人打開的。他們家的麥地、玉米地、葵花地都在村莊周圍，只有土豆遠離田野。
孩子懵懵懂懂地跟著爺爺走出村子，得了夢游癥一樣，爺爺揪他的耳朵，怕他跌倒。穿過田野快到沙土地帶的時候,孩子才徹底地醒過來了，秋天的涼氣把他徹底地澆醒了。太陽正好貼在沙丘上，一老一少奔向太陽。太陽在無限地敞開著，一次一次地開著。孩子就問爺爺，要是他還睡在房子里天就亮不了啦。爺爺就說他懂事了。孩子都五歲了，孩子恨自己懂事太晚。爺爺就說，五歲六歲正是懂事的好時候。孩子還是不甘心，嫌爺爺把他叫得太晚，“去年你就該叫我了?！睜敔斁托α?。
“那是太陽舔你狗子呢?！薄疤栒Σ惶蚰愕墓纷幽亍！薄盃敔斶@老狗子沒屎痂，太陽不愿意舔?！?br />“我狗子上也沒屎痂呀?！薄澳銈€巴郎子，滿狗子屎痂，屎痂厚得跟鍋盔一樣?！薄拔覜]有屎痂丨”孩子叫起來了，孩子憤怒了，孩子兩三歲的時候，媽媽就教他用紙擦屁股，村子里的小孩都用土塊石頭樹葉子胡亂對付呢。晚上睡覺前媽媽還要讓他洗屁股，洗過后才讓他到爺爺那邊去，媽媽還告訴他不要狗子狗子地叫，那叫屁股，不叫狗子，難聽死了。媽媽在鎮(zhèn)上做小生意學(xué)會了好多東西?？珊⒆痈鸂敔敶谝黄?，還是一口一個狗子。孩子生氣了，就扒下褲子撅起屁股讓爺爺看?！坝袥]有？有沒有？”爺爺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小屁股蛋。“屎痂擦不掉也洗不掉，跟上爺爺早早起來,到地上走,多走，就掉光啦?！焙⒆舆€是氣呼呼的，爺爺就開導(dǎo)他，“屎痂多了好呀，離太陽近啊?！焙⒆余洁洁爨欤骸拔也挪辉敢庹l在我狗子后頭擠來擠去。”“那就跟著太陽狗子后頭跑。”
一大早，孩子就被爺爺叫醒了。孩子看到的太陽沒有狗子，孩子興奮得不得了。好多年以后孩子還能想起來一老一少在黎明的蒼空下奔向太陽的情景。也就是在那天早晨，一雙神奇的眼睛從孩子心靈深處一下子躍上蒼穹之頂，俯視著大地上匆匆而過的老人和孩子，孩子驚訝得叫了一聲，他自己的眼睛在看他自己，這個發(fā)現(xiàn)才要命了，日復(fù)一日，就成了習(xí)慣，好多年以后，孩子才知道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習(xí)慣。只有在蒼穹之上往下看的時候，沙丘上的太陽就成了一扇打開的窗戶。
爺爺說：“太陽離我們還遠著呢。”
天亮了，他們到了地頭。爺爺在地上挖一個坑，點上火，兩三根干梭梭轟轟噴射火焰，驅(qū)趕寒氣。梭梭是沒有煙的，純一色的火焰，就像地底下奔出的一股子巖漿。孩子上學(xué)后看到火山爆發(fā)的圖片就想到爺爺點燃的篝火。孩子守著火。爺爺開始挖土豆。輕輕一刨，沙土底下就滾出結(jié)實渾圓的土豆。孩子還記得第一個土豆露出來時所散發(fā)的涼嗖嗖濕漉漉帶著土腥味的芳香，孩子甚至想到了牛奶頭。爺爺是一把好手，不會傷著土豆的，可孩子還是強烈地感覺到土豆飽滿的汁液。孩子被火烤得熱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孩子的熱手捉住一個正在滾動的土豆，兩只手才能抓住的一個大土豆，剛剛從土里挖出來還帶著大地的野性，緊繃繃的，稍一松手它就會跑掉。孩子使出吃奶的勁，使勁啊使勁，土豆還是跑掉了，掙脫了。孩子一連抓了三個，三個都跑掉了?？珊薜氖撬鼈円矌ё吡撕⒆邮稚系牧?，孩子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孩子站在爺爺旁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爺爺把這些驕橫無比的土豆一個個從大地深處牽出來，一堆一堆的，那種
涼嗖嗖濕漉漉帶著土腥味的芳香沖天而起，直薄云霄。孩子連打幾個噴嚏，爺爺就讓他去烤火。他蹲在了火邊。據(jù)說動物都怕火，包括狼蟲虎豹這些猛畜都怕火，土豆也不例外。奇怪的是火堆跟前再也聞不到土豆的芳香了。孩子還試探了一下，稍離開一點點，就是土豆洶涌的波濤一樣的氣味，孩子只好守著火堆，無比敬仰地看著爺爺大顯身手。在爺爺?shù)膫?cè)面，太陽一點點亮起來，那是一枝一枝從遠方射來的箭，一下子扎在爺爺?shù)谋成?，很快就扎滿了爺爺?shù)那靶睾蟊?。爺爺就像傳說中的英雄，萬箭穿身還在揮動手臂，躬著腰，毫不退讓，太陽的金箭越來越密，快扎不進去了。爺爺還不住手，土豆一個一個滾出來，大地被掏空了。最后一個土豆被掏出來的時候，大地長長噓了一聲就癟下去了，徹底地松弛了。爺爺?shù)氖忠菜砷_了，鐵鍬扎在地里，大地剛剛被掏空了，把農(nóng)具留在地里多少也是一種安慰。梭梭也燃盡了，沒有火焰了，紅彤彤的火燼格錚錚響著，一下子碎了，成了松軟的火灰。爺爺把土豆埋進火灰里，一共埋了五個。土豆開始吱吱叫，土豆在使它的力氣呢。土豆勁大著呢?；鸹议_始變暗。另一種芳香被喚醒了。孩子呀叫了一聲，孩子就朝沙丘奔去。烤熟了的土豆的芳香遠遠超過它們被挖出來的時候。孩子跑著跑著就停下來了，再怎么跑也跑不過眼睛。遠方，天地相交的地方，土豆的芳香跟隨潮水般的鳥群一樣飛翔著呼嘯著。爺爺告訴孩子，大地上的人都會聞到香味的。
“他們會來嗎？”“他們是最尊貴的客人，當然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