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人七言絕句的喻象藝術(shù)

   清代王夫之曾說過這樣的話：“自唐以后，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dāng)作詩?！保ā督S詩話》）可見，寫好七絕是作詩的必要門徑。當(dāng)然，要寫好七絕有許多講究和技巧。 讀唐人七絕，我們發(fā)現(xiàn)，一些優(yōu)秀作品常用一種手法，就是在絕句的后兩句推出一個新鮮、恰當(dāng)?shù)挠飨?，詩的意境便躍然而出。這不僅表現(xiàn)在寫景、抒情中，也用于寫人、詠物或說理時。

    唐人多有借助喻象來寫景的佳作。如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痹谌展庵邢銧t峰紫煙繚繞的背景下，一條瀑布懸掛于山川之間，前兩句已是非同尋常；在富有想象力的詩人眼中，從云端飛流直下的瀑布就像一條銀河從天而降。一個神奇的比喻，不但廬山瀑布的聲勢、氣勢全出，而且，白色的銀河與紫色的云煙相形相襯，造成瑰麗的視覺審美效果。劉禹錫《望洞庭》詩則前二句、后二句皆用比喻：“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泵鲀羟镌孪拢赐ズㄆ饺珑R，洞庭山靜立在湖心，這圖景宛如在白銀盤里放了一顆玲瓏的青螺。多么新巧的比喻！秋月下的湖光山色被寫得真切別致，惹人憐愛。詩人雍陶《題君山》同樣寫洞庭湖山湖水，后二句為：“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本皆诤械牡褂?，若鏡中水仙青色的螺髻。因設(shè)喻角度不同，所以又寫出了新意，表現(xiàn)出湖山的靜謐與秀麗。再看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蓱z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以真珠比清露，寫出新月下露珠的圓潤與光澤；以弓比天幕上那彎新月，不僅形似，而且更見精巧，妙喻中透出詩人面對自然時的欣喜之情。晚唐詩人崔櫓《華清宮三首》（其三）寫華清宮的荒涼景象：“門橫金鎖悄無人，落日秋聲渭水濱。紅葉下山寒寂寂，濕云如夢雨如塵?！币詨粢话愕脑?，塵一般的雨，渲染一種迷離恍惚的氛圍，傳達(dá)出詩人面對盛世古跡時的感傷情緒。以“夢”比“云”，以無形之象比可見的形象，頗有新意，蘊(yùn)含了詩人豐富復(fù)雜的情思。他如高適《聽張立本女吟》：“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蓖跹摹肚锼假涍h(yuǎn)二首》（其一）：“不見鄉(xiāng)書傳雁足，月明蕎麥花如雪?！倍拍痢冻醵癸嫛罚骸捌鱿吕婊ㄒ欢蜒?，明年誰此憑欄干？”來鵠《云》：“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睙o不是后二句寫景時運(yùn)用比喻的佳作。以上所舉多為本體和喻體同時出現(xiàn)的詩作，有些七絕的比喻則只寫喻體，而將本體隱藏起來。如杜牧《嘆花》：“自是尋芳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又題作《悵詩》，文亦有不同：“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fēng)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據(jù)唐人孟棨《本事詩》記載：杜牧游湖州，識一民間女子，年十余歲。杜牧與其母相約過十年來娶，后十四年，杜牧始出為湖州刺史，女子已嫁人三年，生二子。杜牧感嘆其事，寫下此詩，言自己錯過了花期，而今已是花落葉茂，枝頭果實(shí)累累的時節(jié)。詩以“綠葉成陰子滿枝”的景物暗喻女子的結(jié)婚生子，既深婉含蓄，又新穎有趣。

    唐人七絕借助喻象來抒情。如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痹娙藦摹坝駢亍敝信醭鲆活w“冰心”來告慰洛陽的親友，以此比喻自己冰清玉潔的品格。這一喻象取自南朝鮑照：“清如玉壺冰?！保ā洞最^吟》）蒼茫江雨中，孤立的楚山，又加以玉壺之冰心，詩人精神之寬廣、堅強(qiáng)和高潔，全部被表現(xiàn)出來了。王昌齡有一片“冰心”，詩人劉叉的胸中卻有一把“萬古刀”。看其《偶書》：“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xì)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以“磨損的萬古刀”比喻胸中被壓抑的正義感，生動地表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的激憤及其剛烈的個性，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李商隱的《日日》詩先寫春光引起的無名愁緒，后二句：“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何時才能擺脫駘蕩春光引起的繚亂意緒，使心緒像百尺游絲一樣呢？以“游絲百尺長”比“心緒渾無事”，寫出心緒的容與、悠閑、渺遠(yuǎn)等種種微妙感受。王維《送沈子福之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币詽M眼春色比相思之情。魚玄機(jī)《江陵愁望有寄》：“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币越鞅?，生動寫出思情之悠長不盡。這些都是以喻象實(shí)現(xiàn)抒情效果的佳作。

    唐詩還借助喻象寫人物。如杜牧《沈下賢》：“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huán)佩月如襟。”中唐文人沈亞之，善詩文小說，卻一生沉淪不遇。詩人先贊其詩之清，嘆其無人能和；又寫其舊居荒蕪難尋。在夢中，詩人來到沈下賢故居所在的小敷山下，只見一條清流，一彎素月。溪流錚琮作響，仿佛其人之環(huán)佩聲；素月澄明皎潔，又如其人之衣襟。襟，又有“襟懷”意。通過巧妙的比喻，詩營造出清廖的夢境，寫出沈下賢襟懷的高潔和詩魂的寂寞。杜牧《贈別》（其一）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痹娨远鲁鹾?、顫裊枝頭的豆蔻花來比“娉娉裊裊十三余”的小歌女，比喻精妙而不落俗套。武元衡《贈道者》：“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在紅蓮叢中，白蓮顯得那么高潔脫俗，詩以白蓮比白衣少女，見出詩人對女子的神往之情。雍裕之《農(nóng)家望晴》：“白發(fā)老翁如鶴立，麥場高處望云開。”以鶴比白發(fā)老翁，給人以持久、執(zhí)著之感，傳達(dá)出老翁盼望晴天的急切心情。

    唐詩借助喻象來詠物。如錢栩《未展芭蕉》：“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春風(fēng)暗拆看。”詩句句用比，首句從色澤著筆，將未展芭蕉比作冷燭、綠蠟；次句又將其擬人化，比其為芳心未開的少女。末二句進(jìn)一步作比，沒有開展的芭蕉多像一封書札，其中深藏著少女的多少情愫！當(dāng)春風(fēng)吹來，芭蕉葉會一點(diǎn)點(diǎn)舒展，就像書札被暗暗拆看一般。新穎巧妙的比喻，是這首詩成為千古流傳佳作的主要原因。賀知章《詠柳》詩可謂家喻戶曉，尤其“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二句尤為人稱道，這新巧的比喻是其主要魅力所在。晚唐起義領(lǐng)袖黃巢《菊花》：“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痹娙藢M城黃色的菊花想象成帶著黃金的盔甲，這一比喻一掃菊花的高潔幽美，賦予菊花以戰(zhàn)斗精神，表現(xiàn)出起義領(lǐng)袖的豪情。

    此外，唐詩還借助喻象表現(xiàn)哲理。無名氏《金縷衣》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詩勸人珍惜青春年華。用花比少年時光，用折花比莫負(fù)青春，詩人將一個人生道理化為優(yōu)美的形象，說得深入人心。尤其“無花空折枝”的意象，堪令虛度年華者心驚。

    唐代如此多的七絕佳作末二句都運(yùn)用了比喻手法，由此可見唐人七絕寫法上的一個明顯特點(diǎn)。究其原因，七絕篇幅短小，四句二十八字，離首即尾，離尾即首，需要高度集中，突出一個意象，以收到“以鳥鳴春，以蟲鳴秋”的效果。若是抒情，必要寫出最動人之處，而情是無形的、抽象的，借助優(yōu)美生動的形象作比喻，化無形為有形，傳達(dá)出情感的豐富性，以打動、感染人的心靈。王昌齡用“玉壺冰心”表明自己品行的高潔，劉叉以“萬古刀”寫胸中之正義感，都是將抽象情感具象化的佳例。至于寫景，景物本身就是具體的實(shí)在的。詩人嫌景物本身太平淡，不足以喚起人的審美聯(lián)想，要把最動人、最美之處寫出來，就要發(fā)揮想象力，創(chuàng)造一個飽含詩意美的喻象。如李白以“銀河落九天”寫廬山瀑布之壯美，白居易用“露似真珠月似弓”、劉禹錫用“白銀盤里一青螺”來狀景物的優(yōu)美。另外，寫景七絕若全是實(shí)寫，則不足以傳達(dá)出景物的神，必須找一個喻象，使景物生動起來，甚至像人一樣活起來。如杜牧《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fēng)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這是一首將比喻、擬人結(jié)合起來的好詩。詩將金谷園的落花比作“墜樓人”，引出綠珠為石崇墜樓身亡的故事。在比喻中，傳達(dá)出詩人對綠珠命運(yùn)的無限感慨。所以，恰當(dāng)?shù)挠飨蟛粌H僅與本體形似，而且要新鮮、優(yōu)美，還要飽含情意，才能傳達(dá)出更為豐富的意境。倘若比喻中還有象征意味，更可以大大拓展詩的內(nèi)涵和容量。如李白《哭晁卿衡》：“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币悦髟鲁劣诒毯１扔麝撕饽绾Ｉ硗?，喻象優(yōu)美，“明月”又象征著晁衡的高潔品格，短短一首七絕借助比喻、象征傳達(dá)出詩人對日本友人的深摯情意。

     當(dāng)代詩人也吸取古典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借助比喻手法，寫出優(yōu)秀作品。如星漢《葡萄溝食葡萄》：“周身染綠入冰湖，一飽已貪無再圖。萬貫賈兒休傲我，而今滿腹是珍珠。”以晶瑩的珍珠比葡萄，表現(xiàn)出詩人高潔的精神追求，其蔑視萬貫賈兒的神態(tài)呼之欲出。鐘振振《松花湖》：“松花秋水一湖清，四萬里山圍玉枰。最愛夕陽紅濕處，漁船似在火中行?！睂懰苫ê锶盏拿谰?，著筆于夕陽時分湖水的美麗。在夕陽照射下，湖面被映成通紅一片，漁船就像在火中行走一般。以“火”這一喻象，生動寫出夕陽下松花湖的瑰奇景象。甑秀容《送別》詩獲2002年七夕“紅豆·相思節(jié)”詩詞大賽二等獎，后二句中的巧喻功不可沒?！端蛣e》：“南國春風(fēng)路幾千，驪歌聲里柳含煙。夕陽一點(diǎn)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边@是一首寫景抒情之作。南國送別，正值春日，暖風(fēng)拂面，柳葉含煙，一串驪歌已飽含離情。后二句巧妙化用王維《相思》詩意，又結(jié)合送別之景，將夕陽比作紅豆，將晚霞說成是滿天的相思，給人以無比新鮮的藝術(shù)享受，且又契合了“紅豆·相思節(jié)”這一大賽主題。真是不由人不叫絕！

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寫人、詠物、說理，在寫作七言絕句時，注意把景物、情感提煉到最精巧集中的一點(diǎn)，調(diào)動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奇妙的、飽含情意的、充滿詩意美的比喻，詩的意境就會生動完滿地呈現(xiàn)出來。今人若能借鑒這一藝術(shù)手法，必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七言絕句，為詩苑更添珠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