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第二十條》中的存在主義哲學探析

存在主義是一種20世紀廣泛影響哲學、文學和藝術的思想運動。它關注個體存在的意義、自由意志、選擇及其后果，強調個體在無意義和荒誕的世界中尋找自我和意義的過程。存在主義作為一種關注個體存在、自由、選擇和責任的哲學流派，對電影藝術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電影藝術則可以通過角色、情節(jié)、敘事結構和視覺元素來表現(xiàn)存在主義的核心概念。

2024年張藝謀導演的賀歲檔電影《第二十條》以刑法“第二十條”命名，以對正當防衛(wèi)的探討為主線，體現(xiàn)了對于法理與情理之間界限的思索。影片通過敘述張貴生堅持上訪卻遭遇車禍身亡、韓明之子韓雨辰見義勇為卻被立案、王勇強被逼無奈殺人面臨牢獄之災這三個與正當防衛(wèi)相關的故事，反映出觀眾對于法律制度的樸素追求，喚起觀眾的情感共鳴。影片對現(xiàn)實高度關注，蘊含著諸多哲理，其中也包括關于個人與社會、法律與人性的存在主義哲理之思。

“此在”通過與“共在”相互作用體現(xiàn)其價值

在馬丁·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中，“此在”與“共在”是緊密相連的兩個概念。“此在”指的是人類獨特的存在方式，即人類如何存在于這個世界。此在的基本特性是“在世界中存在”，這意味著人類的存在總是嵌入在具體的環(huán)境、關系和情境中，通過與世界的互動來定義和實現(xiàn)自己的存在。而在與世界互動的過程中就會產(chǎn)生“共在”，也就是在日常的生活交往中，個人與他人之間的相處。“共在”是馬丁·海德格爾在其存在主義哲學中提出的用來描述人類存在的社會性和互聯(lián)性的概念。海德格爾認為，人類總是與他人共在于世界之中，與他人的存在交織在一起，人們的生活、行動和選擇總是受到他人存在的影響，同時也影響著他人。通過與他人互動，自我和世界觀得以形成和發(fā)展，這種相互依賴和聯(lián)系構成了人類存在的基礎。在影片《第二十條》中，便體現(xiàn)了這二者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

克爾凱郭爾提出“孤獨個體”的概念，強調人必須在孤獨中體驗和認識自我，才能更清晰地理解自己與他人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孤獨使個體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和角色，從而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更加自覺和真實?！肮苍凇辈⒉慌懦夤陋?，相反，通過孤獨個體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和反思與他人的關系，不僅實現(xiàn)自我覺醒和自由選擇，還能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找到平衡。影片中，呂玲玲對于王勇強一家的遭遇有著深深的同情，這種同情表現(xiàn)在她不顧劉文經(jīng)的家人三番五次鬧事，不顧領導施加的壓力，堅持找到王勇強口中的兇器來為其辯護。在同事眼中，她是個又軸又犟的怪人，也正是她的執(zhí)念，使得她成為了影片中孤獨的“此在”。而她強硬的態(tài)度下，是她極其柔軟的內心。為了更好地與郝秀萍母女交流，她學習了手語；郝秀萍母女被村霸等人圍堵時，她第一時間站出來擋在前面；為了挽救一個痛苦的家庭，她頂住壓力不屈服于司法慣例。而呂玲玲在工作中特立獨行的“此在”，卻恰恰是社會中底層人物樸素情感的共鳴。最終，在與韓明共同工作的“共在”過程中，她的執(zhí)拗打動了韓明。

人們的自我認知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與他人的關系，即在“共在”中來實現(xiàn)的。韓明在處理張貴生案件時更多地傾向于領導所提出的意見，而忽略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意見。但最后，在張貴生車禍身亡、郝秀萍在天臺縱身一躍、呂玲玲對他提出“法不能向不法讓步”這幾件事情的共同影響下，韓明重新找回了曾經(jīng)的初心。保羅·薩特提出“存在先于本質”的觀點，這意味著人類首先是存在的，然后通過自己的選擇和行動來定義自己的本質。換言之，即人類沒有預先設定的目的或本質，必須在存在的過程中不斷創(chuàng)造自己。學生時代的韓明是一個堅持正義的理想主義者，呂玲玲遭到猥褻，韓明挺身而出教訓了犯罪人員，但他也因此受到了學校的處分，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了縣檢察院，扎根在了小縣城。二十多年過去了，韓明早已被現(xiàn)實磨平了棱角，沒有了當年的銳氣?？钙鸺彝ブ負乃k案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處理張貴生的見義勇為案時他變?yōu)楸涞奈ńY果論者，按照案子的構成要件判斷其性質，他甚至逐幀拆解案件發(fā)生時張貴生的每一個動作細節(jié)，按時間順序將其定義為見義勇為、互毆、故意傷害三個階段，以此給張貴生的案子定性。此時韓明雖嚴格執(zhí)行法律條款，但卻早已經(jīng)忘當初的理想信念。真實的“此在”被現(xiàn)實磨平了棱角，沒有了當年的銳氣。韓明的“此在”在最終的案件審判中找到了最初的信仰基礎，融入了呂玲玲的堅持、普通老百姓的愿望等共同組成的“共在”，喚醒了他內心的正義。“此在”與“共在”在此刻形成了巨大的張力，也正是在這樣的張力之下，“共在”的最終實現(xiàn)顯得意義非凡。“此在”與“共在”相互作用，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這些關系既是挑戰(zhàn)，也是個體成長和發(fā)展的機會。

“此在”存在于“本真”與“非本真”兩種狀態(tài)下

“本真”指的是個體真實地面對自身存在的根本問題，而不被外部社會規(guī)范和他人期待所左右。海德格爾認為，“本真”是一種內在的真實狀態(tài)，個體通過對自身存在的深刻反思和主動選擇，來實現(xiàn)這一狀態(tài)。實現(xiàn)“本真”狀態(tài)意味著個體承認并接受自己在世界中的獨特性、有限性和不可避免的死亡，進而在自由選擇中體現(xiàn)自己的真實存在?！氨菊妗迸c個體的自由密切相關，在“本真”的狀態(tài)下，個體通過自由選擇來塑造自己的生活和命運，而不是被動接受外界的影響和規(guī)定。海德格爾認為，只有當個體認清了自己的自由和責任，并在此基礎上做出自主選擇時，才能達到“本真”狀態(tài)。這種自由不是任意的行動，而是深思熟慮后的自主決定，反映了個體對自己存在的深刻理解和自我承擔。通過這種自由選擇，個體得以實現(xiàn)自我，并在生活中體現(xiàn)出真正的獨立性和主動性。

“非本真”指的是個體未能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存在，“非本真”狀態(tài)下，個體失去了對自身存在的自主把握，陷入了機械化和被動的生活方式。人在社會中存在，總是受到文化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社會輿論、法律規(guī)定的牽制，特別是受到既成的經(jīng)濟關系、政治關系的制約。在這種狀態(tài)中，個體依賴于外部的認同和指引，缺乏對自身存在的深刻反思和獨立選擇?！胺潜菊妗鄙畹奶卣魇菍ψ晕掖嬖诘奶颖埽瑐€體不愿意面對存在的根本問題，如自由、責任和死亡?！胺潜菊妗睜顟B(tài)與他人的影響密不可分。海德格爾指出，在“非本真”的生活中，個體往往被“他們”所支配，這里的“他們”指的是社會的普遍規(guī)范和他人的期望。個體在這種狀態(tài)下失去了自我，在日常生活的庸常和瑣碎中迷失了存在的真正意義?！胺潜菊妗睜顟B(tài)下的個體傾向于順應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行為模式，忽視了自身獨特的存在和內心的真實需求。結果，個體的生活變得平庸和無意義，失去了真實的自我認同。

韓明的兒子韓雨辰，見義勇為打傷了校領導的兒子，哪怕被立案也據(jù)不道歉，因為他認為自己做了正義的事情。父母為了不影響他的前途，勸說韓雨辰道歉，但他一直堅持自身，這是不被社會規(guī)勸、不被他人左右的自由選擇，是他在“本真”狀態(tài)下所作出的反應。但后來他意識到因為自己的堅持，父母也被卷入到這場糾紛中來，同學之間的打斗變成了父母之間的爭吵，甚至母親憤怒間推傷了校領導而被立案。他終于迷茫了，“本真”開始向著“非本真”動搖，對著父親發(fā)出了“如果下次再看到校園暴力,我還管不管”的疑問。

在呂玲玲對韓明失望的質問中，可以了解到學生時代的韓明也曾堅守正義。大學時代耿直而富有理想主義精神的韓明，人到中年后，把從縣檢察院調到市檢察院工作、兒子上市重點讀書學習列為人生的首要目標。生活的重擔磨平了他的性子，以至于正義者身上的光環(huán)逐漸褪去。面對領導，他展現(xiàn)出了被社會規(guī)則所規(guī)訓后的圓滑，在處理張貴生、王永強的案件時，他選擇自我逃避，只遵循慣常的處理方式對此類案件進行了結。同時，韓明面對張貴生的多次上訪，明明也對其深感同情，但是卻違背內心對其予以鎮(zhèn)壓。特別是兒子作為見義勇為者卻反遭張主任誣陷，他在妻子催促下違心逼迫兒子道歉。但在最后，面對兒子的疑問，他開始深刻思考。最終在法庭上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也就是“本真”實現(xiàn)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韓明的心態(tài)歷程是不斷變化的，在不斷地形成自身的自我意識，“本真”與“非本真”也在他的思考過程中漸漸達成平衡，促成了他在法庭上發(fā)自肺腑的演講，終于達成了不違法理也不違人情的結局。

從最開始的堅持正義的理想主義者到被生活和各方面壓力磨平變成冰冷的唯結果論者，到最后重新被喚醒當初的內心，找回當年的信念根基。在這一過程中，韓明的個人價值觀以及受價值觀所支配的行動也開始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轉變，他的“非本真”狀態(tài)幫助他找到他內心的“本真”。所以，“此在”是于“本真”和“非本真”兩種存在方式下的存在，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性基礎。正是在這種“本真”與“非本真”狀態(tài)的相互轉化中，影片才顯示出此在“真實”的存在，因而在探討“本真”與“非本真”這一命題時顯得意味深長。

個體自由選擇所面臨的焦慮

薩特在他的著作《存在于虛無》中闡述了“自由”與“焦慮”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他認為自由是人類存在的基本條件，但這種自由并非無條件的解放，而是一種伴隨著沉重責任和深刻焦慮的狀態(tài)。在電影《第二十條》中，自由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面對法律、道德和社會壓力時所做的選擇。每個角色都擁有采取行動的自由，這種自由帶來了無數(shù)的可能性。韓雨辰被誣陷時，可以選擇拒不道歉，帶來的后果是被立案，前途面臨影響；也可以選擇忍氣吞聲給霸凌者道歉，但這樣做又無法正視自己的本真。在郝秀萍面對村霸團伙的威脅時，可以選擇逆來順受簽下名字為壞人脫罪；也可以堅決不順從，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都無法保障。當韓明面臨正當防衛(wèi)與防衛(wèi)過當之間的抉擇時，他可以選擇公事公辦，避免自己的工作受到影響；也可以選擇在法庭據(jù)理力爭，即使這意味著他在工作中不夠理性。這種選擇的自由揭示了人類行為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自由之所以讓人感到焦慮，是因為它意味著個體必須為自己的每一個選擇承擔責任，而這種責任是沒有外部權威可以分擔的。

在《第二十條》中，角色們的焦慮源于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將直接影響到自身和其他人的命運。這種認知加重了他們在做決策時的心理負擔，因為他們知道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帶來不可預測的結果。盡管焦慮是自由的自然產(chǎn)物，但通過積極的行動和選擇，個體能夠超越這種焦慮，實現(xiàn)自我價值。影片中，韓明、呂玲玲、張貴生等人通過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恐懼和不安，采取行動來維護自己心中正義，不僅展示了個人的勇氣，也體現(xiàn)了對自由的真正理解和擁抱。他們的行動不僅僅是對法律的挑戰(zhàn)，更是對個人信念的堅守，證明了即使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人依然能夠通過自己的選擇找到意義和方向。電影中的角色在追求正義和保護無辜的過程中，不得不面對內心的焦慮。在面對法律的模糊地帶時，他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力來決定何為正確的行為。這種內心掙扎體現(xiàn)了自由的代價——在享受選擇權利的同時，必須承受隨之而來的責任和潛在的后果。當然，自由選擇并不是盲目的，人是存在于社會中的人，無法脫離現(xiàn)實社會而孤立存在，有時人們的自由選擇會因為社會的環(huán)境、他人的行為、現(xiàn)實的境遇而受到影響。比如韓明的妻子李茂娟明知要遵守法律不能動手打人，但是在憤怒之下還是打傷了張主任，她也因此被拘留，承擔了自己沖動之下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

通過焦慮，個體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是沒有預先設定的本質或目的的，必須通過自己的選擇和行動來定義和實現(xiàn)自我。焦慮使個體在看清了自身在世界中的孤獨和獨特性，強調了個體存在的根本自由和責任。這種焦慮不僅是對外部環(huán)境不確定性的反應，也是對自我價值和道德準則的深度反思。盡管焦慮帶來了不安和困擾，但這種情感也是“此在”通向“本真”的重要途徑。在焦慮中，個體被迫面對自身存在的根本問題，打破日常生活中的機械化和被動狀態(tài)，從而追求真實和本真的存在。焦慮使“此在”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和終極命運，激發(fā)他們在自由選擇中實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有意義的生活。因此，焦慮不僅揭示了“此在”的存在本質，還引導個體走向自我覺醒和本真存在。通過正視和接受焦慮，個體可以擺脫非本真的生活狀態(tài)，主動地塑造自己的存在，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和意義。

結語

  《第二十條》是一部高度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影片，它通過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和豐富的人物刻畫，配合帶有喜劇色彩的故事敘述，展現(xiàn)出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面臨的復雜心理狀態(tài)。影片中展現(xiàn)出對于法律的思索，呈現(xiàn)出小人物的生存現(xiàn)狀，引發(fā)觀眾對于存在主義的思考，通過體現(xiàn)“此在”與“共在”，探討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個體如何在社會互動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同時，電影中人物的“本真”與“非本真”狀態(tài)轉換，揭示了個體在不同生活階段對自由和責任的理解與追求。影片還深入剖析了主體在“自由選擇”中面臨的焦慮，以及如何通過行動超越焦慮，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正義。整體而言，《第二十條》不僅是一部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也可以對存在主義哲學思想進行的深刻詮釋，它啟發(fā)觀者在面對生活的不確定性和挑戰(zhàn)時，勇于承擔自由帶來的責任，追求真實和本真的存在。

文章來源：  《聲屏世界》   http://m.xwlcp.cn/w/xf/244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