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創(chuàng)傷都是源泉”——論失明之于詩人博爾赫斯的關(guān)系

一

由于年代久遠，荷馬和左丘失明的原因如今已無從考證。不過，就近代和現(xiàn)代許多作家來看，他們的失明或者是因為政治迫害，或者是因為眼部疾病，但無論如何都是后天造成的。和這些作家不同，博爾赫斯一出生就注定與失明結(jié)緣。他的父親豪爾赫·吉列爾莫·博爾赫斯因為眼部疾病而做過多次手術(shù)。在他記憶中，他曾經(jīng)親眼看著雙目失明的父親微笑著死去。他的祖母是英國北方人，來自諾森布蘭。他曾經(jīng)親眼看著雙目失明的祖母微笑著死去。他的曾祖父死的時候也是雙目失明。如果從曾祖父這代算起，那么博爾赫斯是這個家族中第四代雙目失明的患者。如果說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那么博爾赫斯就是那些帶著失明這一遺傳缺陷而被拋到這個世界。由于遺傳的緣故，博爾赫斯視力從小就十分微弱。從他懂事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失明的陰影中。長大后，博爾赫斯的視力逐漸惡化。1938年圣誕節(jié)，一次突如其來的意外降臨到他的頭上。由于無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他在上樓時與一扇油漆未干的窗戶相撞。窗戶的玻璃碎片扎進了他的頭部。這次意外使得他那本已微弱的視力狀況更加嚴重。到了1955年，博爾赫斯就徹底失明了?！拔议_始發(fā)現(xiàn)我被包圍在沒有文字的書籍之中。然后我朋友們的面孔消失了。然后我發(fā)現(xiàn)鏡子里已空無一人。再以后東西開始模糊不清了?！笨梢哉f，先天性的失明陰影和最終的失明宿命沒有一刻離開過博爾赫斯。

失明作為一種生理創(chuàng)傷對人的影響是全方位的。盲人首先被剝奪了“觀看”的權(quán)利，而這種權(quán)利卻是常人獲取外界信息的主要渠道。同時由于雙目失明，盲人還被剝奪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和獲取工作的希望等等。失明對于作家的影響同樣不言而喻。博爾赫斯曾經(jīng)自嘲上帝同時給了他書籍和失明的雙眼。很多評論家已經(jīng)注意到了失明對博爾赫斯的影響。英國的傳記作家威爾遜從心理的角度分析了失明對于博爾赫斯的影響。在他看來，所有近視的人都有膽小的心理特點，因為他們只能看得清手邊的一些事物，剩下的都是模糊的。因此他們不善于描寫?！恫柡账乖娺x》的譯者同樣認為失明改變了博爾赫斯寫作關(guān)注的重心。因為失明，博爾赫斯不再關(guān)注周圍的，可見的世界，他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走向遠不可及的國度，冥想的范圍則從記憶中的事物到遺忘了的事物，又從遺忘了的事物到無可追憶的事物。這些觀點談到了失明對于博爾赫斯的具體影響，但是卻沒有闡述失明對于博爾赫斯人生觀和寫作面貌的根本塑造。

在《失明》一文中，博爾赫斯曾經(jīng)說過：“既然我已經(jīng)丟失了那可愛的形象世界，我應該創(chuàng)造另一個東西。我應該創(chuàng)造一個未來，以接替我事實上已經(jīng)丟失的可視世界?！憋@然，他將失明視為“天賜的禮物”，自覺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并將之轉(zhuǎn)化成了深刻的人生體驗，由此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驚世駭俗的藝術(shù)世界。

由于博爾赫斯面對著的是日漸消逝的可視世界，因此他一方面他看到了此岸世界的輪廓，另一方面，他比其他人更早地、也更深刻地觸摸到了彼岸世界的面目。因此，博爾赫斯調(diào)動了叔本華的哲學、宗教中的諾提斯教派乃至數(shù)學的原理等各路人馬，致力于消解光明與黑暗、理性與非理性、有限與無限、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在博爾赫斯看來，那個黑暗、混沌、無限、迷宮，幻境的世界才是真正原初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他首先解構(gòu)了人們對于時間的看法，進而消除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界限。關(guān)于時間，他借助小說的主人公說，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這一看法正來自于他的失明?！懊恳粋€盲人都能獲得一種獎賞：他們對時間的感受與眾不同。時間不再需要每時每刻被填滿。不需要。你知道你只要活下去就行，讓時間依賴你。這會成為某種安慰。我想是一種巨大的安慰，或者也許是一種偉大的獎賞。失明的好處在于你對時間的感受不同于大多數(shù)人，不好嗎？ 你不得不有所記憶也有所遺忘。你用不著記住一切，”他還消除了敵我的界限。在小說《阿萊夫》里，主人公奧雷利亞知道對于深不可測的神來說，他和胡安·德·帕諾尼亞（正統(tǒng)和異端，憎恨者和被憎恨者，告發(fā)者和受害者）構(gòu)成了同一個人。他甚至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界限。關(guān)于自我，他說我們所有人都是同一個人。他甚至不無調(diào)侃地說，不幸的是，我是博爾赫斯。

如果說先天性的失明陰影還只是促使博爾赫斯致力于消解光明與黑暗、理性與非理性、有限與無限、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并向著“另一世界”邁進，那么當最終的失明宿命來臨時，他就自覺地沉浸在這一黑暗、混沌、無限、迷宮，幻境的世界，并從中獲取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這是一個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之前的世界。由于失明的命定安排，博爾赫斯長久地沉浸在這個常人不愿光顧、或者不常光顧的神秘世界。他對黑暗和夜有無限的贊頌，專門出版過詩歌散文集《贊頌黑暗》。他說，“我真想背靠黑暗，支撐在黑暗上?！薄跋棺右灿泻锰?。我有些東西還應該歸功于黑暗?！痹谠娭校枋隽撕谝躬氂械镊攘?。子夜時分，“樸素的植物學的草，／各色各樣的動物，／與死者的對話，／遠古語言的詞，／有時還有一些恐怖，／真正是假面的面孔，／白晝給予的一切都無法與之比擬?！保w白譯）

按照圣經(jīng)的說法，太初的世界一片黑暗，混沌。由于上帝的安排，光進入了這個世界。有了光之后，世界的面目開始變得清晰，萬物逐漸有了自己的稱號。而該隱與亞伯式的動蕩與紛爭也開始進入世界舞臺。相應地，此岸的人們從此追逐光明，崇尚理性，信奉真實，并自覺不自覺地將這個世界當作唯一真實的世界。然而，對于盲人來說，他們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就世界的本質(zhì)而言，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們與上帝同在，他們的世界與原初的世界或者說藝術(shù)的世界更加接近：黑暗、混沌、無限、迷宮，幻境。顯然，因為雙目失明，博爾赫斯對光明、理性、清晰、有限的這一世界的告別才會如此決絕，對黑暗、感性、混沌、無限的另一世界的探索才會如此執(zhí)著。

二

如前所述，由于失明，博爾赫斯對于命運、時間、生命、死亡等命題都有著獨特的理解。其中最為突出的是他對夢境的闡釋。1938年意外事故導致他的視力嚴重下降后，博爾赫斯寫過大量與幻想，夢境有關(guān)的作品。比如，1946年他與卡薩雷斯合作出版了《兩個記憶的幻想》；1957年他與吉列爾摩合作出版了《幻想動物學手冊》；1965年他與奧坎坡出版了《幻想文學選集》；1976年出版了詩集《夢之書》。他說自己在失明之前，總是在觀察和閱讀中尋找屬于他的一角天地，而今他卻只能深入內(nèi)心來思考問題，或者說，由于他拙于思考，他便沉浸于夢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可以使他的生命在夢中流逝。這是他惟一能做的事?！拔也坏貌粫r刻沉浸在夢境之中，然后這些夢就只能變成話語，而我只能抓住它們，無論能否成功，盡量運用它們?！?/p>

夢、夢境、噩夢、夢與現(xiàn)實，確實是博爾赫斯在各種訪談中常常提及的主題。他曾經(jīng)在一篇訪談中說自己常常為噩夢所困擾。他最常做到的三個噩夢是迷宮、寫作與鏡子。其中與他的失明緊密相關(guān)的噩夢是寫作?！斑@是一個我想讀書又讀不成的噩夢：我會夢見那些文字全活了，我會夢見每一個字母都變成了別的字母。當我想弄懂開頭那些單詞的意思時，它們便暴躁起來?！彼f，“這些夢境大概常常出現(xiàn)，特別是在我失明以后，我老是夢見我想讀書而又讀不成，因為文字會活起來?！庇捎陔p目失明，博爾赫斯常常身處孤獨之中。他說自己所能夠見到的不過是連綿的夢魘?！俺两趬粝搿?nbsp;這一他惟一能做的事改變了他對于夢境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理解。

一般人看來，夢境與現(xiàn)實有著鮮明的界限。在黎明來臨之時，無論是噩夢還是美夢都在意識的監(jiān)控之下被放逐或者被虛化。然而這不是作為盲者的博爾赫斯的經(jīng)驗。他對夢境的解釋完全異于常人。在博爾赫斯看來，現(xiàn)實不過是另一個夢而已，常人眼里的現(xiàn)實其實不過是另一個我們未自覺的夢境而已。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幻象，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如果說這個世界存在著本質(zhì)的話，那么夢境就是它的本質(zhì)。這是他作為盲者所獲得的重要經(jīng)驗之一，也是他的詩歌和小說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比如在《夢》、《詩藝》、《鏡子》和《余暉》等一系列詩中，博爾赫斯就反復提醒世人，清醒不過是另一場夢，與夢無異?！耙X察到清醒是另一場夢／夢見自己并未做夢，而死亡／使我們的肉體充滿恐懼，不過是那／被稱為睡夢的夜夜歸來的死亡?！保ā对娝嚒罚?。午夜時分，當他進入夢的領域，他恍然間意識到，“我是別人，／我是他而不自覺，他曾見過／另一個夢——我的醒。他評判著／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保ā秹簟罚?。而黃昏的君主，做夢的國王克勞迪烏斯，“他并不覺得自己在夢中，直至那一天，／一個演員用啞劇在舞臺上／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獻演?！保ā剁R子》）。“那是個幻像，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它突然間停止／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就象一個夢破滅／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保ā队鄷煛罚?。

顛覆常識性的理解，將夢境作為現(xiàn)實的一部分，也是博爾赫斯小說的重要主題?！董h(huán)形廢墟》以故事的形式探討了這個主題。故事說的是，一個來自南方的外鄉(xiāng)人歷盡千辛萬苦來到了一座被焚毀的環(huán)形廟宇，目的就是為了夢見一個人，使他成為現(xiàn)實。經(jīng)過許多個晚上的努力，他終于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這個被夢見的少年按照他的要求到另一座的廟宇去，接受人們的頂禮膜拜。當外鄉(xiāng)人知道自己夢見的這個少年踩在火上不被火燒傷時，他十分擔心少年會因為知道自己不是人，而只是他夢中的幻影而心情沮喪。正在此時，火災再次降臨環(huán)形廟宇。當外鄉(xiāng)人向著廟宇走去的時候，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那個自己夢見的少年一樣，其實也是一個幻影，“火焰沒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燙不灼地撫慰他，淹沒了他。他寬慰地，慚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毙≌f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但是由于消解了現(xiàn)實，顛覆了常識而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它的結(jié)尾探討了夢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觸及了世界的本質(zhì)問題，確實實現(xiàn)了博爾赫斯自己所說的“驚世駭俗”的目的。 

博爾赫斯并不是關(guān)注夢境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先驅(qū)。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許多哲人都注意到了夢與現(xiàn)實的界限問題。柏拉圖早就說過，我們每日看到的可見世界不過是本體世界的模仿。而藝術(shù)世界是對模仿的模仿，因此可以說是“影子的影子”。博爾赫斯所喜愛的哲學家貝克萊更是認為我們認識到的世界不過是我們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一系列觀念的組合而已。中國古代也有莊周夢蝶的故事。莊周在夢中夢見了蝴蝶，但一覺醒來，卻不知道是自己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自己。但是，象博爾赫斯這樣不遺余力地反復強調(diào)現(xiàn)實的虛幻性或者拆除現(xiàn)實與夢幻的界限，并致力于強調(diào)夢境的本質(zhì)性存在，以此系統(tǒng)地顛覆人們心中固有觀念的努力卻是不多見的。

三

失明是不幸的，然而慶幸的是博爾赫斯很快擺脫了悲觀情緒的影響，并將這一創(chuàng)傷轉(zhuǎn)換成自己詩作的源泉?！耙粋€詩人應當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不幸、挫折、恥辱、失敗，這都是我們的工具?！彼杂X地接受失明這一天賜的禮物。因為他很快地意識到，作為作家，失明本身也是一筆獨特的財富?？梢哉f，沒有失明，也就沒有博爾赫斯。經(jīng)驗告訴我們，五音使人耳聾，五色使人目盲。圣經(jīng)里也說，天堂里的顏色是白色的，五顏六色的世界則充滿了誘惑。博爾赫斯自己曾經(jīng)引用米爾頓的話來論證眼睛有限的作用。他說眼睛設計得十分笨拙，但它們帶給我們愉快，很抱歉，它們也帶給我們地獄，帶給我們痛苦。失明，或者說，置身于這樣一個純粹的世界，一個黑暗的世界反而看得更遠，看得更完整。正是透過失明，博爾赫斯更深入地看到了我們沒有看到的一切。

理解博爾赫斯依然是困難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們與阿根廷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更重要的是因為作為常人的我們要理解雙目失明的博爾赫斯依然還有許多路要走。但是唯其艱難才更令人神往?！坝姓l敢說自己看見了生活的全部呢？”走進博爾赫斯的世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看見的事物是多么有限。這或許正是博爾赫斯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