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士人傳統(tǒng)和《鶯鶯傳》的女人尤物論——兼議《鶯鶯傳》-文學論文
《鶯鶯傳》是唐傳奇的名篇,若以對后世的影響論,在唐傳奇中可謂罕有其匹,例如《西廂記》就是在它影響下的經典之作。《西廂記》最主要的魅力之一是張生和崔鶯鶯大膽的愛情追求,但在《鶯鶯傳》里面,崔鶯鶯是一個性格內斂、氣質憂郁的悲劇人物,張生則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薄情郎。在《鶯鶯傳》中,張生不僅拋棄了崔鶯鶯,而且還以沾沾自喜的口吻很“冷血”地發(fā)過一通女人尤物的高論。但是我們的理解如若到此為止的話,就未免有自以為是之嫌,甚至犯了苛求古人的忌諱。因為讀者的智慧不只是以自己的理解力將過往的作品讀成“當代史”,還應當首先“以意逆志”,讀懂它的“過去史”。就《鶯鶯傳》來說,我們如果參照中唐的士人傳統(tǒng),或許會更容易讀懂它的本意,而不至于陷入先入為主的泥淖。
一、《鶯鶯傳》的女人尤物論
在《鶯鶯傳》中,張生離開崔鶯鶯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落第以后,便留在了長安。隨后張生給崔鶯鶯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的相思之情,崔鶯鶯給他寫了回信。鶯鶯的信是感人的,幾乎可以催人淚下,但張生似乎無動于衷,竟然拿信在朋友中宣揚,他的朋友還圍繞這個艷遇故事進行了熱鬧的“圍觀”和創(chuàng)作。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張生”拋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女人尤物論,給自己的決絕之情涂上一層道貌岸然的糖色外衣。他說: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漬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在這通論述中,張生將他心目中曾經西施般的絕色情人比作害人尤物,并拿歷史上被認為帶來亡國之禍的妲己、褒撇來與崔鶯鶯作比。從他的理論根據來看,這通女人尤物論實在沒有多少新玩意兒,但唯其陳舊得夠嗆,他才能夠做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他才能借助來自傳統(tǒng)的力量,為自己貌似道德實則無情的始亂終棄行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論依據。
事實上,我們通觀《鶯鶯傳》全文也會發(fā)現,作者為“張生”的女人尤物論也是殫精竭慮、煞費苦心。首先,“張生”從一開始就被打造成一個“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純情書生形象。因此,即便他真“好色”,也是高尚的“情色"、“美色”,而不是低級的“欲色”。作為傳統(tǒng)觀念來說,這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因為孔老夫子也說“食色,性也”。后來張生毅然決然拋棄鶯鶯,不是說他太無情,而是因為他的本質實在是純潔的,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他亡羊補牢,為時一點都不晚。你看,多么合情合理!此外,在這個浪漫的桃色事件中,崔鶯鶯從來都很清楚自己所犯的“錯誤”,甚至因為這個錯誤的危害性,一點都沒有埋怨張生的意思,只有自怨自艾、悔過不已。她也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睕]有什么值得怨恨。她這么說,當然是因為她與張生的“亂”,可不是簡單的亂了方寸,沉溺于情愛之中,而且主要是由此亂了張生的進取之心,從而亂了他的前途,而這正是“女人尤物”論的本意。在《鶯鶯傳》中,張生的風流韻事得到了朋友的追捧,他的女人尤物論也得到了朋友的肯定。在張生拋棄崔鶯鶯之后,他們湊在一起把這個具有典型性的案例放在掌心掰扯賞玩,驚嘆訝異之余,他們對張生的“忍情”行為佩服不已,他們異口同聲地稱許張生為“善過者”,而且從小說的結尾看,張生的這個故事從此在士人中廣為流傳。分析至此,可以說,中唐士人傳統(tǒng)和《鶯鶯傳》的女人尤物論一一兼議《鶯鶯傳》的本旨元稹在《鶯鶯傳》當中,借張生之口拋出的女人尤物論,不僅有歷史依據,而且還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儼然是條理清晰、論據充分、論證合理。然而,如果現代讀者照著我們當下的觀念來看待元稹的這通議論,然后操起“不道德”的“道德棒”將他一棒打死,卻實在有些委屈這個業(yè)已作古一千多年的風流才子了。
二、元稹詩文中的說法
翻開元稹的詩文看看,他在《鶯鶯傳》中的女人尤物論,以及他“言行不一”的行為,其實來得并不突然。
元和元年,元稹參加制科考試登科,接著被授予左拾遺。左拾遺任上,他給憲宗皇帝上《論教本書》,以周成王為例,討論良好教化對君王的影響,他說周成王做太子的時候,“目不得閱淫艷妖誘之色,耳不得聞優(yōu)笑凌亂之聲,口不得習操斷擊搏之書,居不得近容順陰邪之黨,游不得恣追禽逐獸之樂,玩不得有遐異僻絕之珍"。這些約束禁忌當中,“淫艷妖誘”占首位。元稹的這些教化訓誨的言辭也不是什么奇談高論,孔老夫子早就在《論語丨季氏》中說“君子有三戒”,第一便是“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因為“淫艷妖誘”的女色是教人墮落消沉的重要原因之一。考慮到“左拾遺”這個拾遺補缺的職位對元稹上述言論的影響,這里的“女色害人”之說多少有些題中應有之意的味道。但他在《誨侄等書》中說得一通大道理,如若聯系到他的行為的話,似乎就有些言行不一,甚至是有些虛偽了。他說:“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yōu)之門,不曾于喧嘩處縱觀?!盺正如他在《鶯鶯傳》當中把“張生”塑造成一個正人君子的形象,在這里這個諄諄長者也一定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態(tài)給晚輩看。
而事實上呢?元和五年寫這封信之前,早在貞元年間元稹就與崔鶯鶯有過一段風流艷異的感情經歷;貞元末年,元稹書判拔萃科登科以后,任秘書省校書郎,此間他在《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中毫不隱諱地說,“鶯聲愛嬌小,燕翼玩逶迤"、“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逃席沖門出,歸倡借馬騎”,④白居易的《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也說,“征伶皆絕藝,選伎悉名姬”義看來,他們在這段難得的消閑時光里縱情聲色是常有的事。
問題出來了:元稹一面口口聲聲地說“女人尤物”,一面狎妓玩樂,并且絲毫沒有打算把他和朋友縱情酒色的行為刻意隱瞞,甚至還著意把它寫到詩歌里面,不無宣揚的口吻。前后對比起來,這跟《鶯鶯傳》當中“張生”的行為如出一轍。為何這樣言行不一呢?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所謂的“言”與“行”,在當時的人看來,根本就是兩個問題,而不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狎妓娛樂、風流倜儻是中唐士人的風尚,以“女
人尤物”的高論來發(fā)揮“美刺諷教”的傳統(tǒng)倫理,也是流行于中唐士人中的一個普遍現象。
三、白居易、陳鴻等的觀點
元稹的摯友白居易也是一個風流成性的主兒,他的家里不光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還有“菱角執(zhí)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氣他還喜新厭舊,“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⑧,家里的歌妓一旦失去姿色就會被換掉。但這絲毫也不妨礙他在詩文當中時時拋出“女人尤物”的大道理。例如他的《真娘墓》就說“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視女人為易失的尤物。他的《李夫人》詩累舉幾個溺于情的悲劇人物后,在最后說道:“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卑◆揎@然,這是用“尤物惑人”來警戒人。他在《古冢狐》當中說得就更為直截了當:“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長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輯以為狐媚害人的女人尤物有喪家覆國的禍害。
綜觀中唐以后士人的言論,“女人尤物”論實在是當時的主流論調。元稹和白居易的好友陳鴻在《長恨歌傳》的結尾交代創(chuàng)作緣由時說,元和元年的十二月,他和白居易等游仙游寺,期間談到了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事,于是白居易寫了《長恨歌》,他寫了《長恨歌傳》,他們的共同目的是“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輰在女人尤物論上他們是達成共識的。和元白陳同時的劉禹錫也有類似說法,例如《和楊師皋給事傷小姬英英》,“但是好花皆易落,從來尤物不長生”輥可謂毫無二致。那么,為什么“女人尤物”會成為中唐士人的一個主流論調呢?要弄懂這個問題,就必須談談中唐士人向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回歸問題。
四、中唐時期士人向儒家傳統(tǒng)的回歸
“安史之亂”以后,大唐王朝從盛世繁華中一下子跌落下來,當士人們從迷夢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著實要認真思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安史之亂”?如何才能回到“安史之亂”以前的繁盛局面?尤其是在“安史之亂”過去幾十年,他們發(fā)現中興局面難以再現,藩鎮(zhèn)割據、宦官專權、外族入侵等問題卻愈演愈烈的時候,那些從小飽讀儒家詩書’受儒家傳統(tǒng)教誨,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士人,尤其希望從傳統(tǒng)中找到救治社會問題的靈丹妙藥。韓愈提出的“道統(tǒng)”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正是期望通過提倡儒家正統(tǒng)思想,使唐王朝回到貞觀之治那樣的盛世局面中去。元稹和白居易等人和韓愈是同時代的人,他們面臨著同樣的課題,當然也進行著大致相同的思考。事實上,他們的行動更說明了上述說法不是無稽之談。他們曾經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了大量樂府詩,白居易有《新樂府》五十首等,元稹也有《樂府古題十九首》《新題樂府十二首》《連昌宮詞》等。白居易在《與元九書》跟元稹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陛佊终f:“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輳;他在《采詩》中說:“立采詩之官,開諷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訛元稹也說:“‘采詩以觀人風?!挂嗑柚皇乱病?。《《授張籍秘書郎制》訛1)無論是他們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實踐,還是他們美刺諷諫、補察時政之闕的主張,都說明了他們向儒家傳統(tǒng)的復歸。因為他們一再主張的采詩、諷刺等等,正是從前《毛詩序》當中“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的美刺諷教傳統(tǒng)。回歸這個傳統(tǒng)的目的也是明確的,就是要通過它來感化人,發(fā)揮它的教育功能,從而扭轉社會風氣,達到國運復興。
由此來看,元稹、白居易等人的“女人尤物論”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在儒家的“美刺諷教”的傳統(tǒng)中,以“女人尤物”來傳達女色禍國害人的道理正是其中的重要內容之一。例如《齊風丨猗嗟》《齊風丨載驅》等,在《毛詩》的撰述者看來,就是要以文姜這個女人尤物來諷喻美刺。
勸誡世人、提振社會風氣的目的,或許是他們在中唐世風日下的情形下,從傳統(tǒng)中找到的一劑治世良藥。正如《詩經》中以文姜妖冶惑人,史書中以妲己、褒嫩美色誤國的女人尤物論來美刺人,也正如元稹本人在《論教本書》《誨侄等書》,白居易在《李夫人》《古家狐》,陳鴻在《長恨歌傳》等當中不厭其煩地來諷教人,元稹《鶯鶯傳》的本旨不過是:借崔鶯鶯這個“當時人”“當時事”來講述一個古老的“女人尤物”話題,從而“美刺諷教”,完成一個秉承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士人理應有的社會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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