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釵》矛盾綻放的人性悲歌-電影論文

　　一、苦難與救贖

　　1937年12月13日無疑是個苦難的日子，千年流淌著胭脂紅粉的六朝金粉之地被擊碎，惶恐零亂的逃命腳步也邁開了影片的步伐。硝煙彌漫中的斷壁殘垣，空街窄巷中的遍地尸骸，逃命的人只留下些微聲音就匆忙消失，放棄了抵抗的南京袒露著最后的尊嚴等待入侵者的蹂躪，連殘余的一點兒兵力也只能以灰色的姿態(tài)藏身于灰色的水泥塊之后勉力抗爭?？嚯y中最受苦難者無疑是女子，她們除了遭受全民共通的傷害外，也因她們的性別特點承受更多的災難，災難中的數(shù)據(jù)無法確定，但有數(shù)據(jù)顯示，在“南京大屠殺”中少則兩萬，多則八萬中國婦女被強奸。據(jù)《拉貝日記》記載：“有一個美國人這樣說道：‘安全區(qū)變成了日本人的妓院?！?/p>

　　在這個苦難的時刻，美國人的教堂是一座看似安全的“孤島”，吸引這群惶惑無依的人的到來。然而更大的苦難是，所有具備安全護衛(wèi)意義的符號在此全然喪失平日的功能，包括教堂、紅十字和西方臉孔。日本人的飛機炸飛了教堂大門內(nèi)的英格曼神父；任何人的腳步都可以踐踏院子中碩大的紅十字標記；日本軍官在教堂內(nèi)對著約翰舉起腰刀……這是一座沒有圣餐、十字架和尊嚴的教堂，即便彩色玻璃依然流光溢彩，但在肆意的強權(quán)之下，意想中的安全注定會在強制暴力下坍塌，如約翰手中拿著的那個碩大的紅十字的旗幟，它象征了正義與和平，卻無力對抗一個入侵者普通的一擊。戰(zhàn)爭把每一個參與者都逼迫到了絕境，這是人類最后的絕境，被侵略者如芻狗一般被虐殺，并進一步刺激侵略者異化，逼迫出侵略者完全的獸化。于是人類最大的苦難降臨：沒有正義與權(quán)威，沒有安全的棲息地，用千百年歷史堆砌出的一切法則和約束失效，只有隨心所欲的強權(quán)、掠奪、殺戮和最邪惡暴虐的挑戰(zhàn)終極忍受極限的欲望。

　　影片講述的就是一個情節(jié)簡單的災難中的救贖故事，救贖的對象既是12個十來歲的女學生，也是災難中不能沉淪的人性，這些救贖包括：女學生孟書娟為了陪伴同學而喪失了最后的逃離機會；中國軍人李教官為了救女學生犧牲了所有戰(zhàn)友直至犧牲自己的生命；妓女豆蔻為了給受傷軍人浦生彈奏一首“好聽的”琵琶曲而慘死；美國人約翰為了教堂中一群女子的信任放棄獨自逃脫的機會；孟先生為了救出女兒甘受漢奸的罵名且付出生命；陳喬治為了守護女學生的承諾毅然赴死……

　　十多歲的教會學校的女學生代表了苦難城市中的最后的純潔和尊嚴，也代表了殘暴武力下的至柔弱者，扶弱濟困、殞身不恤的光芒在被逼于窮途的人們身上展現(xiàn)，影片無疑是想表達對人性的最高贊美和對獸行的最大批駁。

　　然而拯救行動的最終實現(xiàn)者卻是另外一群同樣柔弱的女子，她們平素用笙歌曼舞、華衣重彩武裝起的鋒芒讓人忽略了她們的柔弱，強闖教堂的剽悍、分寸必爭的計較、尖酸刻薄的語言都讓人忘記她們才是真正的社會最底層，一如她們在暫時的安全中只能棲身于地窖卻也能把陰暗的地窖整治得歌舞升平。最純潔的一群在無力抗爭時集體跳樓以生命為最后的抗爭，而最“骯臟”的一群在無力抗爭時卻挺身而出，原作者嚴歌苓鐘愛的女性視角和地母情懷依舊爆發(fā)，妓女們拯救學生的同時完成了自我救贖——學生頭，學生裝，學生鞋，重新回到13歲的純潔的面龐，甚至玉墨臨行前靈肉統(tǒng)一的激情戲，風情世故被還原為純真后，自我救贖最終完成。

　　然而在民族災難中，救贖最后卻要通過身處災難最底層的人來實現(xiàn)，這無疑就是一個諷刺。好比《南京！南京！》，必須獻祭出來拯救其他人的100個婦女中，第一個自愿報名的同樣也是戰(zhàn)后只能“重操舊業(yè)”的妓女。打著救贖或犧牲的旗號，為了某些可能更純潔高貴的群體而犧牲掉另一群體的利益，骨子里總帶著點兒三六九等的區(qū)分，這種救贖和自我救贖肯定躲不掉偽善的陰影?！八麄儧]有覺得這也是犧牲，而是認為她原本卑賤，付出是一種極為‘劃算’的交易。這樣的自私與冷漠，某種意義上，與敵人的殘忍并不遜色?！?/p>

　　二、至剛與至柔

　　軍人捍衛(wèi)家國的行為可以給人至剛的審美，李教官代表的軍隊在敘事不到1/3處就退出故事，卻用慘烈的方式震撼了心靈。當侵略者的裝甲車撕裂城市最后的防守時，軍人僅用以水浸濕的棉被護住胸腹就可以以肉盾的方式對抗重型機槍的射擊，當縱列為一線的士兵逐一綻裂生命的血花時，不僅在綻放驚心動魄的偉大，同樣也在以無比柔弱的方式表達對屈辱的無奈。一只掉落的皮鞋喚起李教官的責任和柔軟，促使他放棄還有十幾步就離城的誘惑用最后的力量守護平民的安全，門縫中凝視學生的祈禱而流下的兩行清淚，擦拭干凈放在門口的那只皮鞋，至剛者的柔情最終以絢爛的同歸于盡實現(xiàn)，《金陵十三釵》難得的一個空鏡頭——爆炸的煙塵中翻飛出各色彩紙，繽紛奪目，即便有一些刻意，也能通過主客觀鏡頭的交替喚起旁觀者的善念。

　　陰暗灰冷的長廊或地窖中搖曳而過的艷色旗袍，飄搖出至柔的女性美，當柔美綻放在突兀的陰冷背景時，強烈的視覺沖撞催生了護衛(wèi)它的愿望。玉墨是秦淮河的頭牌，柔媚的嗓音、旖旎的身姿、風情萬種的眼神，毋怪中國文人眼中極致的女性美總帶有煙花氣息。至柔的身軀上卻混合了至剛的因子，玉墨童年在教會學校度過，卻因13歲時繼父的傷害淪落風塵，憑借美麗、聰慧和冷靜成為煙花領袖，使一眾以尖利對抗命運的女子服服帖帖。視覺上的至柔女性之美偏偏無法掩蓋錚錚的剛烈鋒芒。出場時，教堂墻外她隨手把行李箱扔進院墻多少帶點不良少女的叛逆不羈；面對李教官委托于她的不能讓“我的那些弟兄白白犧牲”的囑托，玉墨眼中閃現(xiàn)的光芒和感動開始真正地打動觀眾；日本鬼子闖進教堂橫行之際，孟書娟為了保護她們離開地窖入口轉(zhuǎn)身上樓的舉措，進一步加深了玉墨作出犧牲的念頭。一個“替”字可以簡單說出來，而大家都明明知道，一個“替”字卻是替死、替侮辱、替欺凌。相信所有的柔媚在最后的棉袍、布鞋、學生頭的裝扮中達到極致——媚氣十足的《秦淮景》被一群青衣布袍的女子奏唱得情深意長，最終幻化為獻祭一般的華美，旖旎而來。

　　至剛者本著至柔的悲憫之心，至柔者卻有至剛的碎玉之志，兩儀相生相克的命數(shù)，或者是人性被逼到極致的時候必定會表現(xiàn)出的現(xiàn)象?！拔铱偸窍Ｍ宜v的好聽的故事……都該通向一個個深不可測的人格的秘密。誰都弄不清自己人格中容納了多少未知的素質(zhì)——秘密的素質(zhì)，不到特定環(huán)境它不會蘇醒，一躍而現(xiàn)于人的行為表層?！?/p>

　　三、真實與謊言

　　約翰是片中一個矛盾的存在，他本來是一個殯葬師，一個普通平凡處于社會底層的美國人，可能還是一個騙子，一個無賴，一個亂世求財?shù)耐雒剑诘湫铜h(huán)境中，真實和虛幻交織之中，又怎么能作出簡單的是非判斷呢？

　　約翰本是個無比真實的存在，無數(shù)次從他嘴里冒出的“money”清晰地昭示他的價值和價格。他來到教堂安葬英格曼神父是為了錢，他停留在教堂是為了錢，他給自己標定了人生的價格，也給別人標明了價格——正如他試圖用錢購買玉墨，所以他冷酷地拒絕施以援手，在別人的命運走入窮途之際依然爛醉如泥。

　　如此真實的人逐漸變得“虛偽”，也許是從李教官的犧牲開始，也許是因為英格曼神父的遺像盯著他，也許是關鍵時刻藏身衣櫥觸碰到的法袍使然。當他身著黑色教士袍吼出當時惟一的正義呼聲，并抖開紅白刺眼的紅十字會旗幟之際，應該是他最真實的時刻，畢竟他所站立的位置，他身穿的服裝及他手執(zhí)的旗幟都象征著人類公認的神圣符號。然后神圣被輕易擊倒，所有的符號保護不了幾個弱小生命的尊嚴，然后約翰開始說謊。

　　他需要對日本人說謊換得外出的機會，需要對女人們說謊粉飾豆蔻的死亡，需要對學生們說謊撫慰她們的慌亂，需要對玉墨說謊遮掩自己都不敢接受的未來……謊言中的約翰反而變得真實起來，最后演變成真正的“救世主”的模樣。

　　約翰職業(yè)的存在也是為了描述另外一個謊言：因為他是殯葬師，所以他只會給躺著的人化妝，當11名女子躺成一排等待人生最美麗的一次裝扮的時候，電影鏡頭給觀眾呈現(xiàn)了一個預言式的儀式。影片不敢描述她們的命運終點，甚至虛偽地讓盛裝的女子們在彩色玻璃的光影中迷蒙而絢麗地走來，但是觀眾早已經(jīng)通過儀式了解到謊言背后的真實，這可能是我們無法面對的真實。嚴歌苓的小說原作比電影慈悲，至少交代了這些人最終的結(jié)局：“趙玉墨是十三個女人中惟一活下來的,也是她證實了那次日本中高層軍官如何分享了她和另外十二個‘女學生’。其中有兩個企圖用牛排刀反抗(從威爾遜教堂餐廳里帶走的牛排刀),但反抗未遂,當場被殺害。其余十一個女人在日本軍官享用夠了后,又被發(fā)放到剛剛建立的慰安所,兩三年內(nèi),相繼死去,有的是試圖逃亡時被擊斃的,有的是染病而死,個別的自殺了。趙玉墨的幸存大概應該歸于她出眾的相貌和格調(diào),享受她的都是中下層軍官,因此對她的把守漸漸放松,使她終于逃跑成功?！保?］這樣的結(jié)局即便不堪，至少也算是歷史的見證，以期在可能的時間討還一個相對的公道，而影片卻殘忍地剛好用限知視角粉飾遮掩了殘酷的歷史，十來條普通的性命連真實的名字都不能留下就湮沒在這一場國殤之中。

　　四、結(jié) 語

　　戰(zhàn)爭是對人類文明的沖撞，戰(zhàn)爭敘事總是慘烈的，相對于《拯救大兵瑞恩》一類影片血淋淋的寫實，《金陵十三釵》無疑比較仁慈，即便豆蔻受難也沒得到正面中景鏡頭，而是背面全景帶過，僅特寫浸泡在鮮血中的琴弦。這也許剛好符合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動機：南京大屠殺期間有8萬婦女被強奸，因此那段歷史在西方被叫做“南京大強奸”。實際上，這是一個外族對一個民族從肉體到心理的強奸，它比屠殺更殘酷。電影《金陵十三釵》沖破感官的沖擊，只是以矛盾敘事推動人物形象的最后生成和情節(jié)的最終完成，以完成靈魂的沖擊，這一點它無比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