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簡考-文化論文

一，先秦時期：實用

《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是“采薇”的最早記載：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日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日歸日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戌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日歸日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盛，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在這首詩中的“采薇”是起興，生動地展現(xiàn)了戌卒生活的艱辛。同時，通過薇草細微的變化，形象地傳達了時間的推移：“薇亦作止”。這個時候，薇草剛剛發(fā)芽； “薇亦柔止”，薇草長大了，正是柔嫩的時候； “薇亦剛止”，薇草的莖葉已經(jīng)有老義硬了。隨著薇草的生長變化，時光在不斷的流逝。對久戌未歸的將士而言，草木榮枯、季節(jié)更替，內(nèi)心平添的戌役愈發(fā)漫長難熬之感，思念愈發(fā)濃烈之愁，因此他們“憂心烈烈”， “憂心孔疚”。然而這里的“采薇”僅僅只是作為修辭手法的興嗎?答案是否定的。穿越歷史長河，我們似乎遠遠看到一群面帶饑色的戌卒，在荒坡上采著薇草，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計算著歸家的日期……因此， “采薇”在這首詩中具有雙鶯意義：興戌役之艱辛和采摘薇草以充饑。
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 “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町作羹，亦可生食?！庇帧妒酚洝げ氖妪R列傳》云：“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乃餓且死而作歌。”

換言之，無論是身處社會底層的戌役在邊的士卒，還是曾經(jīng)貴為孤竹國公子的伯夷叔齊。他們采薇都是為了不亡于饑餓。

然而，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給后世詩歌開創(chuàng)了諸多文學(xué)或者文化傳統(tǒng)：《詩經(jīng)·小雅·采薇》的主人公是一位久戌邊關(guān)的下層士卒，他登高望遠，可日光無法穿越長距離的空間，只有通過情緒將自己的愁苦寂寞和憂心傳遞出去，與他魂牽夢繞心緒相連的是遙遠的家．家中也許就是《詩經(jīng)·秦風(fēng)·君子于役》里的那位站在門邊將思緒傳往廖遠邊關(guān)丈夫的女子。寂寞、思念、擔(dān)憂在心緒兩端是平衡的、共同的，愁苦、悵惘、期待的心情將這端的征夫與彼端的思婦聯(lián)接起來，互訴衷腸，形成了“征夫一思婦”的詩歌傳統(tǒng)。值得一提的是，在傾訴了前面所述說的低沉的苦悶愁緒后，大敵——獫狁當(dāng)前，這種愁緒立刻升華成一種慷慨激昂的愛國豪情和保家衛(wèi)困的高度責(zé)任感：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牡，四牡驥鹱。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

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高大的戎車、雄壯的戰(zhàn)馬、整齊的軍容、精良的武器、威武的統(tǒng)帥、英勇的士卒。詩人雖然沒有正面描寫刀關(guān)劍影的戰(zhàn)爭場面，但我們透過裝備的精良和將士夜不解衣的側(cè)面描寫，我們可以真切的感受“豈不日戒，獫狁孑L棘”激烈的戰(zhàn)斗情景和將十們視死如歸、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氣概。因而，后世許多研究者就其歸入戰(zhàn)爭詩歌的范疇。

而《史記·伯夷叔齊列傳》文本本身所要強調(diào)的是伯夷叔齊的禮讓和仁義精神，可其“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卻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人的隱逸傳統(tǒng)——“遇則仕，不遇則隱”。雖然如此，此時的“采薇”僅僅只是一個采摘薇草的動作行為，這個動作行為背后并無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也就是說，此時的“采薇”處于實用階段。

二、魏番南北朝：象征

這個時期最先寫“采薇”的是曹丕，為我們所熟知的是，曹不長期隨父親在外征戰(zhàn)，也許是缺乏其父的豪情，或許是其有切身的體驗，不論是寫征人還是思婦，他都用工麗綺練的語言將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體驗表達出來：

上山采薇，薄暮苦饑。溪谷多風(fēng)，霜露沾衣。野雉群錐，猿猴相追。還望故鄉(xiāng)，郁何壘壘!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zhuǎn)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qū)，聊以忘憂。

這首詩一開始就描寫了軍旅生活的艱辛。按心理學(xué)家的觀點，人一旦面臨}l{難或危險，最簡單也最無意識的行為就是將自己的心靈安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家就是那個安全的地方。因此詩歌接下來便寫到思鄉(xiāng)，這種情緒如抽絲，越來越長，沒有斷絕……問題歸于“采薇”是，我們不禁思考，這里的“采薇”是否仍有實際行動。從詩中“策我良馬．被我輕裘”句分析，詩中主人公的身份地位明顯要比《采薇》里的那位戍卒要高得多，甚至叮能就是作者自身真實的寫照。雖然此時曾丕并沒有登上帝位，但其父名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為天下霸主，其尊貴地位是不言而喻的，換而言之，艱苦的軍旅生涯他是親歷的，但是實地去采摘薇草并不可能的，只是用“采薇”喻艱辛征途。這里的“采薇”，其實用的功能褪化，轉(zhuǎn)而強化了軍旅艱辛的內(nèi)核，完成r由實用列象征的轉(zhuǎn)化。這個時期通過“采薇”來象征征途不易的還有謝靈運的《苦寒行》：樵蘇無夙飲，鑿冰煮朝餐。悲矣采薇唱，苦哉有余酸。

另一方面，魏晉南北朝被目為中國歷史上最典型的亂世：戰(zhàn)亂不斷、政權(quán)更替頻繁，以及由政權(quán)更迭所帶來的宮廷內(nèi)外斗爭的激烈。一批又一批的士人成了亂世的犧牲品，夏侯玄、嵇康、陸機……其原因有二：一是“亂世英雄”的觀念深深扎根于中國詩人心中，他們有著高遠的政治抱負，希望在在亂世中成就一番事業(yè)。 “時勢造英雄”，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成為英雄的主觀條件和客觀環(huán)境．因此，一幕幕悲劇在歷史的不斷前進中上演著。二是由于政權(quán)更迭頻繁，一個新的王朝對忠于舊朝或是與舊朝統(tǒng)治者有密切聯(lián)系的士子是有抗拒心甚至是無法容忍的。就嵇康而言，為呂安作證，與呂巽絕交，只不過是剛從曹氏家族手中奪取周家政權(quán)的司馬氏除掉他的一個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是曹氏的親族。

嵇康臨終前所作的《幽憤詩》： “予獨何為?有志不就。微難思復(fù)，心焉內(nèi)疚。庶勖將來，無馨無臭。采薇山阿，散發(fā)嚴(yán)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弊鳛橐粋€清醒的智者，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沖動而不計后果的義舉——為呂安辯護使自己卷入了政治漩渦．沒有堅持自己最初的“任其所尚．托好老莊”的心境。這里的“采薇山阿”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實用的功能，發(fā)展成了一種遠離污濁復(fù)雜世間、隱遁于山林間的一種象征。而同時代的另外一位“醉”著的清醒者阮籍，在其《詠懷詩十三首·我徂北林》和《詠懷詩八十二首·步出上東門》中兩次寫到伯夷叔齊采薇之事：

夷叔采薇，清高遠震。步出上東門，北顰首陽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良辰在何許?凝霜沽衣襟。寒風(fēng)振山岡。玄云起重陰。鳴雁飛南征，韙鴆發(fā)哀音。素質(zhì)游商聲，凄愴傷我心。雖然阮籍的詩風(fēng)以“悲憤哀怨，隱晦曲折”著稱，但結(jié)合其《首陽山賦》，我們不難看出阮對伯夷叔齊的推許，對他們能遠離世務(wù)、隱遁山林的企慕．當(dāng)然也有借伯夷叔齊之事來傳達自己無法傾訴的無邊凄愴與傷感。

因而，“采薇”通過嵇康、阮籍的創(chuàng)作，成為了厭倦俗務(wù)、隱遁山林的高潔脫俗的精神內(nèi)核的象征。

另外，由于《采薇》是一位打了勝仗歸家的士兵所吟唱的詩歌，因此“采薇”在后代也常被用來作為從戰(zhàn)場上凱旋歸來的一種象征：凱入同高宴。飲至均多枯。昔往歌采薇。今來歡扶杜。善戰(zhàn)惟我皂。勝之不窺戶。推轂授神漠。馀壯終能賈。浩蕩金莒溢。周流玉觴傅。
《梁詩卷六·沈約·正陽堂宴老凱旋詩》

三．唐宋及以后：文化載體

自唐宋以后， “采薇”向更廣闊的空間發(fā)展，由于其受到后世文人的著意賞識，一系列與“采薇”相關(guān)的食薇、詠薇、畫薇衍生出來，并以此等作為其情志和氣節(jié)的寄托。

蘇軾在黃州有寫一詩一《元修菜》贊美“薇”云：“潤隨甘澤化。暖作春泥融。始終不我負，力與糞壤同?！备窃谠姼枳詈笠髟仯何依贤疑?，楚音變兒童。此物獨嫵媚，終年系吾胸。君歸致其子．囊盛勿函封。張騫移苜蓿，適用如葵松。馬援載薏苡．羅生等蒿蓬。懸知東坡下，瘠崗化千鐘。長使齊安人，指此說兩翁。其飽含感情的吟詠，不僅流露出與《采薇》相契合的思鄉(xiāng)之情，更是他處在黃州時的心態(tài)和人格的寫照。
類似的吟詠還見于陸游的詩中，只不過所表現(xiàn)的是不一樣的情致，其《巢菜詩》云：

冷落無人佐客庖，庾郎三九困譏嘲。此行忽似蕃津路，自侯風(fēng)爐煮小巢。

雖然其詩明顯受到蘇軾的影響，但“自侯風(fēng)爐煮小巢”的雅人韻致，又為采薇別添一種情致。

南宋四大畫家之一的李唐海根據(jù)伯夷叔齊的故事畫有一副《采薇圖》。圖中的伯夷正面倚樹而坐，須發(fā)蓬長，面帶饑色，瘦骨嶙峋；而儇Ij身傾坐的叔齊則似匍匐于地，一副弱不禁風(fēng)狀。但畫中人物形瘦而神不散，體弱而氣不衰：伯夷目光銳利，神態(tài)自若；叔齊表現(xiàn)出一副專心聆聽兄長教誨、惟兄長之命是從的樣子。這正是貧賤而不改其節(jié)的“首陽采薇”精神更為生動傳神的表現(xiàn)。

此時，“采薇”不再局促于戰(zhàn)爭、懷鄉(xiāng)、隱逸的空間，推向更廣闊的外延，承擔(dān)著作為文化載體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