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晚唐詩人趙嘏的落第詩-文學(xué)論文

趙嘏（806-853？），字承，楚州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年輕時四處游歷，多次落第，留寓長安多年，出入豪門以干功名。后回江東，移家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會昌四年進士及第，會昌末或大中初復(fù)往長安，入仕為渭南尉，卒于任上。存詩二百多首，其中七律、七絕最多且較出色。趙嘏在詩家輩出的唐代算不上大家，但是他的詩歌成就在晚唐詩壇是不可忽視的。明代胡震亨曾高度肯定趙嘏的才華，他在《唐音癸簽》卷八中寫到“趙渭南嘏才筆欲橫，故五字即窘，而七字能拓。蘸毫濃，揭響滿，為穩(wěn)于牧之（杜牧），厚于用晦（許渾）。若加以清英，砭其肥癡，取冠晚調(diào)不難矣。為惜‘倚樓’只句摘賞，掩其平生?！壁w嘏名詩《長安秋望》中“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一句為杜牧所激賞，故有“趙倚樓”之雅稱，而且“嘏豪邁爽達，多陪接卿相，出入館閣，如親屬。然能以書生，令遠近知重。所謂‘一日名動京師，三日傳滿天下’有自來矣”。趙嘏有詩集《渭南集》，《新唐書·藝文志》著錄為三卷，后有所佚失，《全唐詩》編為兩卷，現(xiàn)存詩約二百五十首，殘句十四句。
科舉是中國古代官吏選拔制度的進步，讓出身貧寒的士子有機會從政，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寒門子弟都試圖通過科舉考試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期望通過十年寒窗苦讀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干出一番事業(yè)，實現(xiàn)遠大抱負，但是唐代的科舉制度深受薦舉制度和門閥制度的影響，寒士及第的少之又少，到了晚唐時期，科場腐敗混亂，干謁請托現(xiàn)象非常嚴重，絕大多數(shù)寒士多試不第。因此唐代的落第詩很多，很多著名詩人都留下了落第詩，如錢起的《下第題長安客舍》、孟郊的《落第》和《再下第》、賈島的《下第》、盧綸的《落第后歸終南山別業(yè)》、羅隱的《下第作》等等。這里所說的“落第詩”，既包括寫落第的詩，也落第時寫的詩。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的落第詩多達400多首，其中題目中出現(xiàn)“落第”和“下第”的就有200多首。從整個唐代來看，晚唐時期留下的落第試數(shù)量最多，其中趙嘏的落第詩非常引人注目。
唐代寒士趙嘏，與所有讀書人一樣，最大的人生追求就是能夠進士及第，光耀門楣，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雖然他詩名出眾，然而他卻屢考屢敗，前后長達二十年左右。可以說趙嘏是晚唐才華橫溢卻久困科場的一個典型。他的落第詩現(xiàn)存二十多首，寫得極為出色，很多堪稱落第詩中的精品，如《落第》、《下第后上李中丞》、《下第寄宣城幕中諸公》等，頗為后人稱道。
二
趙嘏的落第詩在數(shù)量上并不算最多，但是他是晚唐詩人中久困科場的一個典型。他的落第詩寫的極為出色，對后世有一定影響。趙嘏的落第詩主要分為兩類，一類寫自己落第后的失落、傷感、悲痛、自我安慰，如《下第》《東望》《下第后歸永樂里自題二首》《下第后上李中丞》《下第寄宣城幕中諸公》等等；另一類是勸慰落第的友人，寫對落第友人的同情、安慰、勸勉。如《贈薛勛下第》《送裴延翰下第歸覲滁州》等等。
先看他的第一類落第詩。趙嘏年少時便發(fā)奮讀書，立志通過苦讀博得功名，結(jié)果一次又一次落第，困居長安，輾轉(zhuǎn)各處幕府，雖最終中了進士，但已經(jīng)心力交瘁，僅做了短短三年的渭南尉，便卒于任上。一生沉淪科場，屢試不第，用血和淚凝結(jié)成一首首落第詩。每一次落第，都是一次沉重的打擊。趙嘏的落第詩將自己落第后的失落迷茫悲傷、有家難回的悲愴、自我尋求解脫的心情抒寫得淋漓盡致。他的第一類落第詩有兩種風(fēng)格，一種低沉，寫落第后的極度悲傷和迷惘失落，另一種灑脫，寫落第后的自我寬慰和自我解嘲。
他在《下第》中寫道：“南溪抱甕客，失意自懷羞。晚路誰攜手，殘春自白頭。”寫他下第以后滿心羞愧，無顏見家鄉(xiāng)父老?！断碌诤髿w永樂里自題二首》寫他下第后極度的失落，一人獨坐，自斟自飲，“唯有南山似故人”，昔日的雄心壯志不再，仿佛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路在何方。再如《落第寄沈詢》：“穿楊力盡獨無功，華發(fā)相期一夜中。別到江頭舊吟處，為將雙淚問春風(fēng)。”又一次的落第，使作者悲傷之極，熱淚縱橫，“穿楊力盡獨無功”，一次次精心準備，總以為能大顯身手，但是從來不曾如愿?！叭A發(fā)相期一夜中”，好像突然間一夜白了頭發(fā)，可見落第對他的打擊之大?！皠e到江頭舊吟處，為將雙淚問春風(fēng)”，落第的悲痛無處訴說，羞回家鄉(xiāng)，為什么會又一次落第，沒有答案，只有“雙淚問春風(fēng)”。最出色還數(shù)他的《下第后上李中丞》，他這樣寫道：“落第逢人慟哭初，平生志業(yè)欲何如。鬢毛灑盡一枝桂，淚血滴來千里書。谷外風(fēng)高摧羽翮，江邊春在憶樵漁。唯應(yīng)感激知恩地，不待功成死有余?！边@首落第詩滿紙?zhí)闇I，落第后“逢人慟哭”，“鬢毛灑盡一枝桂，淚血滴來千里書”真是字字血淚。可見作者落第悲痛的程度。作者前后考了近二十年，考得頭發(fā)都快白了，仍未考中，朝中也無人舉薦，倍感仕途渺茫，前景暗淡。
第二種風(fēng)格的落第詩，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是佳句迭出。落第當(dāng)然是很傷心的事，但是傷心有何用呢？所以詩人自我解嘲，寬慰自己，釋放自己。所有的灑脫都只是表面，實際上心里落第的傷痛是抹不去的，自我解嘲也只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在《落第》中寫道：“九陌初晴處處春，不能回避看花塵。由來得喪非吾事，本是釣魚船上人?！薄坝蓙淼脝史俏崾隆?，落第這點得失算什么呢？我“本是釣魚船上人”，這句詩一下子將自己照亮了，也把這首詩照亮了，好象說“我本來就是自由的閑云野鶴，就是野外一個悠閑的釣魚人，這些功名與我何干？”。他口里說“本是釣魚船上人”，他始終是個希望憑借才華博得功名的士子，屢考不中，只能這樣自我解嘲，只是一時安慰之詞，一時的解脫之語。但是我們?nèi)圆唤麨樽髡哌@樣灑脫的胸襟叫好，為這樣的詩句叫好。好一個“本是釣魚船上人”，唐代成千上萬的落第者，有幾個能吟出這樣的詩句。
當(dāng)然他的落第詩中也有融合兩種風(fēng)格的，如《東望》，詩的前半部分寫落第后在外漂泊的辛酸，后半部分豁然開朗?！皟梢娎婊w不得，每逢寒食一潸然”，科舉失意，有家難回，一年一度的梨花開開落落，一年一度的寒食去了又來，而作者仍然漂泊在外，壯志未酬。“同郡故人攀桂盡，把詩吟向泬寥天”。就算不能折桂，我還是吟我的詩，世界還是是廣闊的。
再看他第二類的落第詩，是對下第的朋友的同情、安慰、勸勉，實際上也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在趙嘏的身邊，和他一樣落第的朋友很多，正是因為他們同樣的遭遇，所以趙嘏才更能理解友人，“同是天涯落第人”，因此他們互相安慰、互相勉勵。他們的落第很多時候不是缺乏才華，而是時代造成的悲劇，其實眾多詩人的落第是必然。落第在晚唐是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趙嘏對落第的朋友給予極大的同情，并且用真摯的言語安慰他們，高度肯定他們的才華，真是“同病相憐”。
當(dāng)他送裴延翰落第回鄉(xiāng)時寫道“失意何曾恨解攜，問安歸去秣陵西?？ば睏盍猴L(fēng)岸，山映樓臺明月溪。江上詩書懸素業(yè)，日邊門戶倚丹梯。一枝攀折回頭是，莫向清秋惜馬蹄?！保ā端团嵫雍蚕碌跉w覲滁州》）再看《贈薛勛下第》：“一擲雖然未得盧，驚人不用繞床呼。牢之坐被青云逼，只問君能酷似無?！彼麑⒖婆e考試比做賭博，由此勸慰朋友薛勛，告訴他他只是運氣不好，不必放在心上。他自己也是屢考屢敗，這又何嘗不是安慰自己，尋求自我解脫呢！
三
在趙嘏之前寫過落第詩的唐代詩人很多，初唐的文壇闖將陳子昂是第一個寫落第詩的，后來很多詩人都有落第詩。一次考中的士子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shù)詩人都嘗過落第的辛酸。在唐代的落第詩中，孟郊寫的落第詩也較有名氣，如《落第》《再下第》等，孟郊出身寒門，生活貧困，立志科舉卻屢試不第，直至四十六歲才考中進士。孟郊和趙嘏的經(jīng)歷極為相似，都對落第有深刻體悟。因此他們的落第詩都將科場的失意和創(chuàng)痛寫得淋漓盡致，但是與孟郊相比，趙嘏的落第詩有灑脫的一面，如“由來得喪非吾事，本是釣魚船上人”、“莫言春盡不惆悵，自有閑眠到日西”、“同郡故人攀桂盡，把詩吟向泬寥天”等等，這種落第后的灑脫在孟郊的落第詩中是見不到的。
其次，趙嘏的落第詩與晚唐的其他落第詩相比，在詩中發(fā)牢騷很少。他的落第詩關(guān)注自身涉及當(dāng)時政治背景的不多，也沒有寫到晚唐的黑暗與腐敗。與他同時代的很多落第詩人是都在詩中大發(fā)牢騷，有的埋怨運氣不好，有的埋怨自己缺乏關(guān)系，有的埋怨科舉的不合理。如于鄴《下第不勝其忿題路左佛廟》：“雀兒未逐飏風(fēng)高，下視鷹鹯意氣豪。自謂能生千里足，黃昏依舊委蓬蒿?！北鞠搿爸痫r風(fēng)高”“下視鷹鹯”，志氣昂揚，躊躇滿志，結(jié)果落第，失意而歸，“黃昏依舊委蓬蒿”，所以滿懷怨憤，一肚牢騷。當(dāng)然晚唐也有一些落第詩人氣憤地指出科舉的不公平之處，如胡曾的《下第》：“翰苑何時休嫁女，文昌早晚罷生兒。上林新桂年年發(fā)，不許平人折一枝?！睂⒚^直接指向那些統(tǒng)治者，指出他們落第正是因為科舉考試中存在靠著各種關(guān)系輕易獲得功名的不正常不合理現(xiàn)象。
趙嘏和同時代的杜牧、許渾等著名詩人相比，是最為不幸的一位，長期沉淪科場，幾乎一生白衣。杜牧等較早中進士，一直做官，杜牧的科舉之路非常順利，因為他是著名宰相杜佑的孫子，而且在當(dāng)時負有詩名，幾乎不知落第滋味。許渾雖然是考了多次才考中，也留下了落第詩，但是與屢考屢敗、幾乎一生沉淪科場的趙嘏相比，他的落第之悲遠不如趙嘏。因此對于落第，杜牧和許渾并沒有像趙嘏這樣刻骨的深刻體會。因此趙嘏的落第詩在同時代詩人落第詩中非常顯眼。
趙嘏把自己落第的辛酸悲痛熔鑄成一首首落第詩，字字血淚，真切動人。趙嘏的落第詩有著很重要的文學(xué)價值，為了晚唐落第詩增加了精彩篇章，也映射出晚唐落第士子的心態(tài)和面貌，是晚唐詩壇重要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