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禎《登高望山絕頂望峨眉三江作歌》之解讀-文學論文

王士禎（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陽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縣）人。在康熙詩壇獨擅勝名。為當時文壇領袖。據《清史稿》記載?？滴跏荒辏?672年，王士禎典四川試【1】列傳五十三。在此期間，曾游覽嘉州，此間歷程，就形諸于入蜀詩篇，而尤詳于日記體裁的《蜀道驛程記》。既然如此，將《蜀道驛程記》的內容與王士禎嘉州詩作相聯系，必將有助于我們弄清詩人的行蹤并更深入的理解作品。由筆記可知，王士禎于初一抵嘉州，初二晚由水路抵犍為，在嘉州境內所停留的時間不足兩天【2】。在這短短的兩天之中，共留下題詠嘉州風物的詩歌22首，其中，五絕五首，七絕十首。七律六首，七古一首。。而且在這二十二首詩中，從題目來看，對凌云山、竹公溪、高望山、大佛石、注易洞、清音亭、洗墨池、爾雅臺、烏尤寺等嘉州風物都有題詠。而題目中涉及到“高望”凡三次：《入嘉州問丁東院無知者，過高望山址廢寺，鄭生曰：“丁冬寺也”。訪方響洞尚存，感而賦詩》、《三登高望樓作》、及《登高望山絕頂望峨眉三江作歌》。可見“高望”出現頻率最高。雖然《入嘉州問丁東院》一首主要詠及“丁冬寺”、“方響洞”，“高望山”只是因路過而順便提及，可存而不論?！度歉咄麡亲鳌穭t明確顯出一而再、再而三登高望的情形。在停留時間如此短暫（兩天）的情況下，三登高望可見高望之吸引與重要?！度歉咄麡亲鳌肥且皇灼呗桑?br />風流曾說荔枝樓，闌檻高明壓四州。
峨頂晚霞寒白雪，江心殘照出烏尤。
云煙早暮還殊態(tài)，楓桕丹黃只似秋。
自笑心情無賴甚，清晨臨眺不梳頭。
這首七律體現了王士禎詩歌的一貫風格，用筆疏淡、含蓄深蘊而意在言外，自是“神韻”一派。但由于七律體制篇幅有限，吟詠似未盡興。所以再以七言歌行《登高望山絕頂望峨眉三江作歌》作酣暢淋漓的歌詠?！肚迨贰吩u王士禎“以神韻為宗。取司空圖‘味在酸咸之外’、嚴羽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標示指趣”【1】列傳五十三。那么，言有盡而意無窮，言簡意賅的絕句或律詩肯定是神韻理論最好的載體，而七古一般氣勢奔放，篇幅長、容量大，與“神韻”的審美要求是格格不入的。而一向以“神韻”自矜的王士禎能突破自己的藩籬，在七律之外，還因“高望”作七古一首，可見“高望”的吸引力。下面就好好分析一下《登高望山絕頂望峨眉三江作歌》，弄清楚“高望”魅力何在，使得王士禎要反復登臨、題詠。
高望，《方輿勝覽》載“高標山，一名高望，乃府之主山，巋然高峙，萬象在前”【3】卷52，952。高望山乃嘉州的主山，就是今天的老宵頂。那么，高望山上有著怎樣的風景呢？這首詩歌會告訴我們答案
四海復四海，九州還九州
《初學記》載：“四海之外，皆復有海”【4】114，《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庇终f：“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2344詩歌從茫茫宇宙落筆，四海，九州極寫宇宙之無窮與浩瀚，起句開闊，氣象宏大，一開始就有強烈的時空意識。
河伯海若更相笑，螻蛄何足知春秋。
此句用了大家耳熟能詳的《莊子》中的典故，結合下文來看，當是以自嘲自己曾觀賞嗟嘆的名山風景和登高望樓所見，與四海、九州相比，不啻如河伯、蟪蛄之見。雖然如此，作者仍大力描寫所見之風景，正如大鵬展翅高飛須借助六月之大風，雖然有所待，但無害于莊子的贊嘆之情并大書特書。河伯海若更是承接“四?！敝?。
今年辭帝蓬萊宮，乘風偶作西南游。
由“蟪蛄”很自然聯想到同出自《逍遙游》的“御風”，自然引出“乘風偶作西南游”句?！肚迨贰酚涊d“十一年，典四川試。”【1】列傳五十三據史書記載，在典試四川之前，王士禎已累遷至戶部郎中，這次典試四川，自然要離開京城。蓬萊宮，皇帝所居之處也。
中條姑射不足數，失喜太華揚高旒。
河潼遠坼巨靈跖，鉤梯百丈臨龍湫。
終南太白幻云物，秦棧詰曲哀猿愁。
王士禎從帝京出發(fā)，經山西、陜西入川。一路行來，名山大川、路途風景形于筆下。其中，位于山西境內的有中條山、姑射山。位于陜西境內的有太華、終南和太白山。在王士禎眼中看來，中條、姑射山的景色平平，無甚出奇。終南山和太白山因多被云霧遮攔，景色也無甚可觀。只有華山給了詩人一個驚喜。“河潼”，黃河潼關也，正處于陜西、山西交界處。跖，同“蹠”，腳面上接近腳趾的部分。巨靈跖，薛綜注說巨靈劈開華山以通河流，手足之跡至今還留在華山上?！?】37又根據當地的傳說，華山與山西境內的首陽山本為一條山脈，因山勢阻擋了河水的流勢，致使水患苦民。巨靈神劈開此山，使水流通暢，而首陽山和華山也一分為二，首陽山留有巨靈開山的腳印，而華山東壁有五指分明的巨靈仙掌。從詩歌來看，王士禎也聽到了這一傳說，坼，分裂、裂開也?！昂愉h坼巨靈跖”正是描繪了位于山西、陜西邊境的黃河將原為一體的首陽、華山遠遠隔開、也將巨靈的手印和腳印遠裂開來。考之《蜀道驛程記》，王士禎登首陽山時，只見黃河、潼關但在腳下，而遠處的華山也三峰峭拔，迥出天外【2】。所以“河潼遠坼巨靈跖”連上句“失喜太華揚高旒”當是詩人即將入陜時，在首陽山上見到種種風物，并聯系當地傳說，故有此語?！般^梯”、“秦棧”兩句當是描繪入蜀后的路途險峻。鉤梯，乃是一種攻城的工具，龍湫，上臨瀑布的深潭?！般^梯百丈臨龍湫”句是描繪蜀道陡峭難行，且山道臨著深淵。秦棧，王綺注曰：入蜀之道，山路懸險，不容坦行，架木而度，名曰棧道。【7】840這兩句詩不由讓人想到李白“飛湍瀑流爭喧豗，石水崖轉石萬壑雷”之句。以上六句打亂了時空順序總寫從京入蜀途中的所見所感，以中條、姑射、終南、太白來襯托華山、既驚喜于華山景色，復慨嘆蜀道之險。
錦城小住五十日，岷山秀色垂簾鉤。
青城玉壘尻首接，灌口屈注雙江流。
在經過艱險又奇崛的路途后，詩人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成都。對于在成都主持考試這樣一件大事，詩人只字未提，只有“小住五十日”一筆帶過。對于錦城周圍的岷山、青城山、玉壘山、灌口等景點也是提及而已。為下文蓄勢。
興極欲踏大峨脊，卻騎瘦馬來龍游。
也許是成都周遭秀美的景色讓詩人興致勃勃，起了游峨眉山之念。大峨，即峨眉山?！斗捷泟儆[》載：“大峨山在峨眉縣南百里。兩山相對如峨”?！?】952龍游，嘉州古名?！妒裰忻麆儆洝吩唬骸吧w嘉州之名，始于后周，而自周已前，止曰漢嘉郡，曰龍游縣耳。”【8】167而龍游之名其來有故?！端鍟さ乩碇尽酚涊d，稱“平陳日，龍見水，隋軍而進，開皇十年改名焉?！薄?】827。
嘉州罨畫枕江上，孤峰飄渺東南浮。
此兩句總寫嘉州地形。嘉州地形得天獨厚，岷江、大渡河合流于凌云山大佛腳下。孤峰，即烏尤山也，“在九頂山之左，舊名烏牛，突然于水中”，【3】952“突然于水中云云”正描繪其無所連綴而突兀而起。所以被稱為孤峰。整個嘉州城被江水環(huán)繞，如同睡在江面上。凌云烏尤二山在嘉州城的東南面與嘉州隔江而望。美麗景色如同畫一般。
神霄玉清有遺跡，登臨可以銷煩憂。
《蜀道驛程記》載“高望山有宋神霄、清萬壽宮，絕頂為高幖書院”?！?】高望山山麓宋時有神宵玉清宮，到王士禎登臨時，只剩下遺跡。“登臨可以銷煩憂”總寫登臨感受，下面再具體描繪?！疤つ啾P盤到絕頂，江山披豁開雙眸”從《蜀道驛程記》得知，王士禎乃冒雨騎行抵嘉州，自然道路泥濘，盤盤，道路崎嶇貌也。此句形容站在山頂，所見豁然開朗，讓人眼睛一亮。。
峰巒八面簇金碧，下瞰江海如浮漚。
高望山既為城中絕頂，站在此處，不僅嘉州城和凌云、烏尤盡收眼底，如在腳下。遠處的山峰也明滅可見。據《蜀道驛程記》，登高望樓四望，“其西三峨聳峙”，“稍南烏尤、馬鞍二山鱗次”?！?】《吳船錄》也記萬景所見：“遠山飄渺明滅，煙云無際。右列三峨，左橫九頂，殘山剩水，間見錯出?！薄?0】8?！敖鸨獭碑斒切稳菁沃莩侵懈畸愝x煌。《蜀道驛程記》敘嘉州城郭，“金粉畫圖”【2】。所以“峰巒八面簇金碧”句描繪出嘉州周圍山峰橫陳，嘉州城郭富麗煌煌之景象?！案a”，原意味水面泡沫，此處指從山頂望之，波濤洶涌的江流就好像是泡沫那般無足輕重了?？梢姷歉咄蕉〗０?！以上八緊承“興盡欲踏大峨脊，卻騎瘦馬來龍游”之句轉入對嘉州風物的描繪。先總敘嘉州地形，次敘寫登高望山之行程，再總括登樓所見之高遠景色，過程歷歷分明。下面再對所見勝景加以濃墨重彩之細敘。
八十四盤在衣帶，氣凌五岳驕公侯。
暮云早雪忽明滅，兜羅綿現無時休。
此四句著重描繪所見峨眉秀色。曹學佺《游峨眉山記》曰：“由雷洞坪至天門，石路詰曲，為八十四盤”?！?】172王士禎此行并未到峨眉山，但一路行來，時時見峨眉秀色，《蜀中驛程記》曰“昨一望與九盤。再望于高望樓，又望于玉清絕頂，望于凌云，雖身未到八十四盤佳處。已領其要。”【2】想來古時既無空氣污染，也無今日之高樓建筑，所以高處所見尤為廣遠。那在嘉州城內望山自然是分外清晰了?！耙聨А?，束衣的帶子。在高望所見，峨眉俯首，只在腰帶的位置。“氣凌五岳驕公侯”，贊譽峨眉的風景甚至超過了五岳。《蜀中驛程記》評論各大名山說：“余此行所歷名山，如太行、霍太山、姑射、中條、太華、終南、太白、岷山、青城諸勝，惟太華與峨眉差相伯仲”。【2】差相，勉勉強強也。華山也只是勉強比得上峨眉而已。所以氣凌五岳真不是一時興到之語啊。峨眉海拔四千多米，即使在夏季，山頂依然白雪覆蓋，何況王士禎登樓當在農歷十月，正是冬天。云海為峨眉著名景觀之一?！妒穸茧s抄》記峨眉山：“中有光怪，每天晴云涌，浩若銀濤，其光五采如輪，俗云佛見是已”【11】2。兜羅。佛教用語?！斗g名義集》認為兜羅“或名妒羅綿。妬羅，樹名，綿從樹生，因而立稱，如柳絮也”?！?2】卷七沙門服相篇第六十一此句不過借佛家用語描繪云彩不斷涌現變幻的美景。以上四句著重描繪登頂所見峨眉秀色。前兩句總寫峨眉景色超拔五岳，后兩句重點以峨眉云海的奇觀來彰顯“氣凌五岳”。是為題目“望峨眉”三字之展開與鋪陳。
岷江從東來，奔騰回萬牛。
沫水匯青衣，顛簸千斛舟。
三江九峰倏然合，丹崖翠嶂窮雕鎪。
此六句則著重描繪三江交匯勝景，乃題目“望三江”之敘寫。
《蜀道驛程記》記載登高望山頂四望：“其西三峨竦峙，青衣、沫水自西來，會于雙湖。岷江自北來，經平羌峽，至凌云山前，三江合流，浩淼無際，凌云九峰相接?！薄?】凌云山下乃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流之處，水勢湍急，有不少漁舟于此被浪濤打翻?！氨简v”與“顛簸”正刻畫出江水湍急奔楊、江流浩蕩洶涌之態(tài)勢。九峰，凌云山又名九頂山，包括集鳳、棲鸞、望云、就日、丹霞、擁翠、兌說、祝融、靈寶九座山峰。【3】951三江交匯于凌云山下。凌云山山體為紅色，山上植被豐富，自然是丹崖翠嶂。“三江”兩句對仗工整，筆力雄偉。其中“三江”與“九峰”、“丹崖”與“翠嶂”既句中自對、又上下相對?！案F雕鎪”：正因為三江交匯處水勢湍急險要，常有漁舟傾覆，所以海通法師才依山鑿佛以鎮(zhèn)水患。佛像“高三百六十尺，頂圍十丈，目廣二丈、為樓十三層，自頭面以及其足、極天下佛像之大”【10】8。整個工程歷時九十年，且佛像神態(tài)華美安詳，比例和諧，雕工精湛，堪當“窮雕鎪”也。
江山奇麗冠天下，何意絕景來蠻陬。
古人云：“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范成大云：“漢嘉登臨山水之勝，既豪西州，而萬景所見，又甲于一郡。【10】8真可謂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嘉州之勝盡于萬景所見也。高望山萬景樓之優(yōu)越地里位置，一致于此。意猶未盡，范成大還在《萬景樓》詩前注釋中反復贊嘆“樓在漢嘉城中山上，登覽絕勝，殆冠西州，予令畫工作圖以歸”。【13】254流連不舍之情、繾綣傾慕之意躍然筆端?！靶U陬”，泛指南方邊遠地區(qū)人民聚居處。嘉州地處西南，雖遠離中原文化經濟中心，但鐘靈毓秀，景色絕佳，殊可嘆也。
萬景樓備受贊譽的根源是因了高望山的地利形便。王士禎深諳此意，所以題目直接點出“高望”之名，并反復題詠，可謂有識也。
天風蓬勃日西墜，搔首欲去仍淹留。
荊吳萬里自茲始，來朝起舵尋巴丘。
在盡情領略了大好河山后，山高風急，天色已晚，“搔首欲去仍淹留”更見出作者悵悵不舍之情。典試四川后，王士禎由嘉州從水路出蜀。岷江流出蜀地后被稱為長江?！扒G吳”即荊楚吳越之地，今天的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萬里，當是指岷江（長江）將要流過的漫漫長途。巴丘，地名。在今江西省內。“來朝起舵尋巴丘”不過是承著上句之筆勢，以吳楚之地的一個具體地名為奔流萬里的水勢回旋停蓄，也為全文的文氣文情畫上句號也。雖然，流連繾綣之情恰如水勢，雖停蓄于巴丘，而奔流之意，未嘗止息也。這正得“神韻”意在言外之風致。
此詩從茫茫宇宙落筆，由入蜀途中中條、姑射襯出華山，由華山襯出峨眉，由峨眉再轉而描繪三江勝景，得出江山奇麗冠天下之慨嘆。不同于《三登高望樓作》的淡遠清幽，含蓄不盡。整首七古氣勢開闊，筆調縱橫而內在感情飽滿，不僅明確發(fā)出“氣凌五岳驕公侯”、“江山奇麗冠天下”的贊嘆，而且多次用到“奔騰”、“顛簸”“蓬勃”等很有力量的字眼，顯現出一種不同于“神韻”諸作的激昂之美。而末尾的意在言外，情韻裊裊又顯“神韻”之致?？梢姶嗽妼哟蔚亩鄻优c風貌的豐富。